不同世代的创作者能够给彼此带来独一无二的启发吗?fine的对谈栏目是基于这样的困惑而生的。这一期,我们邀请到华语乐坛知名词人姚谦与“傻子与白痴”乐队主唱蔡维泽,聊了聊当下与过去的“实践”。这是一次音乐人与音乐人之间的对话,也是一场写作者与写作者之间的讨论。他们都懂得从生活的细枝末节处寻找灵感,可以是一条街道、一次旅行、一场和朋友的会面。他们都明白观察之必要、思考之必要、表达之必要,反思自我,也试图为内心寻找出口。
我们设想二位词人如同《百年酒馆》里的Horace和Pete,在一个旧空间里,曾经记录过的故事与情绪不断涌入和走出,个人的内心世界是恒定的,但个人会有收获和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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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彼此的印象
先问一下大家对彼此的印象吧。
蔡维泽:姚谦老师对我来说就是我听过他名号的人——就像我知道金城武是谁。我当然也有看过姚谦老师的作品,虽然我们时代可能比较远。
姚谦老师的作品对你来说有参考价值吗?
蔡维泽:比较少,因为我觉得现代华语音乐的词跟以前真的差太多,完全不一样,思路完全不一样,现在有一股“洋气”。例如说像早期的话,其实他们着重的东西是表达的精准度跟务实程度,现在华语音乐着重的是这个东西美不美,唱得合不合那个韵律。像英文的作词,我觉得就比较注重在这上面。
姚谦:比较符合音乐的角度上面?
蔡维泽:对。因为两种语言的文法跟思考逻辑本来就不一样,所以我个人其实不赞成用中文去理解英文。有一些人会觉得英文的词有点儿俗,有点儿不知道在干吗,为什么要一直讲一些很简单的东西,但他们其实很着重我这句旋律跟我歌词所表达的情绪之间的连接,比如说像民谣,可能一个很简单的旋律,但我讲的东西非常深沉。
那姚老师对维泽的印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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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没有“台湾腔”?
说到台湾新一代的年轻人,我们之前有聊,您把“傻白”和“草东”类比,说他们都会从中国传统音乐的角度去进行创作?
姚谦:我觉得台湾这一代人对于古典文学的阅读是刻意回避的。所以也带来刚刚提到的,关于“洋气”这个事情。我刚才说,他可能是在“草东”之后,也就是20岁出头这一代开始,又有一批人发现,我们不能自娱自乐地阅读。台湾一直号称是开放阅读,但事实上某个角度的审美是封闭的,所以要跳出这个套路。“草东”最让人惊讶的是,他对古典文学的阅读是有感想的。蔡维泽在《乐夏2》上唱的那首《5:10a.m.》,我发现已经在破除自己封闭式的、台湾式的当代语言的架构,有一些别的语言习惯进来,特别是大陆文艺圈的语言。
维泽同意这个说法吗?
蔡维泽:我有受到大陆新民谣的影响。因为我听蛮多新民谣作品的,在我大学的时候,就是“麻油叶”那群人,从我歌词的话,我觉得还蛮明显的。
姚谦:比如“茄子蛋”那些,你可以发觉还是在台湾那个语言系统里面,而且好像越往这语言系统靠,越被讨好,现在是为了讨好而创作,其实有点儿乏了。你看“五月天”在台湾用的语言系统,跟在大陆用的都不一样的。
“傻白”在台湾和大陆演出会不一样吗,跟观众交流的时候?
姚谦:啊你不会啊?
蔡维泽:我不会,因为我从小就在北部,我家里头父母都会讲,但我在家或者学校都不讲的。因为我不会讲,所以我就不会强迫自己去写那样的东西,我当然就是用(自己会说的)中文去写歌,用中文写也有很多种写法,我只是刚好选择新民谣的写法。
其实你说话还是很有“台湾腔”,但唱歌的时候咬字就非常清楚。
蔡维泽:对,因为新民谣的发音方式比较靠后,台湾人讲话方式就很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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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冰花》和《夜长梦少》
接下来聊我们的主题,作词,比如说你们都是怎么写出第一首词的?
姚谦:我第一个发表曲的词还被退稿(笑)。一开始我是修了好几年的稿,因为我在制作部门,要大量写文案,那时候环境很单纯,也没有宣传概念,唱片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主文案。电台他们要介绍歌,我就要写个大概。录的时候发现不好唱,要调整旋律或者歌词,又不能为了一两个字打回去,我就要在那边修改,就是从减一个字或者添一个字开始的。那是系统还比较完整的时候,现在更多的歌手是带着表演,有自己的表达。以前歌手就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负责唱就可以,在那个环境里面,其实歌词的自我修改空间是很大的。
蔡维泽:我是随随随便开始的,就想写什么就写什么。第一首词是大一吧,大概是五年前,就是《你终究不爱这世界》。
姚谦:那是用吉他写了?
蔡维泽:对,用吉他写。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开始写的,反正你想说什么,就把想要说的套进一个旋律,或者是用这个去创造一段旋律,然后你觉得OK就OK。
写歌有什么习惯吗?
写一首词大概要多久?
蔡维泽:不一定。长的一个礼拜,短的一天吧。
哪一首是写了一个礼拜的?
蔡维泽:《夜长梦少》。
姚老师呢?
姚谦:快的两个小时,像《鲁冰花》就是两个小时,因为导演在你眼前等着要拍了。也有一些写很久很久写不出来,写到哭。哭完脑子就干净了,可以写了。我其实写大部分都是要一个礼拜,我就常开玩笑,我说他们(其他词人)太厉害了,每天照三餐写,不小心上了厕所又是一首,一天四首。我大概要听一天以上才会下笔,写完之后还要隔一天再检查一次,然后才有把握交稿。
那维泽是给自己作曲作词,会有这种deadline吗?
蔡维泽:有啊,乐团催促。但基本上都没有什么差,因为就不是客户,所以你写不出来你就直接说写不出来。
写词对你来说会有压力吗?
蔡维泽:我觉得写词巨难的。对我来说,我觉得我在音乐上的天分稍微更高一些,写词是我会比较需要去琢磨的东西,它有时候也没有那么“直觉”,而音乐追求直觉的成分比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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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后悔自己写的东西
作曲、编曲、作词和演唱,你最享受哪一个?
蔡维泽:演唱。我觉得演唱对我来说是最有热情的事情,我对唱歌的热情可能超过创作。
姚谦:对。在来的路上我就说,他是有被观看的这种意识的,所以表演是最能满足他的。其实有些人是没有的,但有些人就是天生,我觉得他有当表演者的那种生物本能。
你们现阶段最擅长描写的命题?
蔡维泽:“后青春期”吧。
姚谦:我前几年对于年老这件事情开始有一些想法。因为中文创作还是集中在年轻的时候,就是爱情啊,人际关系,还有自我的检查。我现在就开始思考,关于晚年的自我书写可以是怎样的。我也觉得自己要进入老年了,那我应该怎么去看自己,或者看整个文艺圈,和我经历过的时代。
所以您现在再去写年轻时候的一些题材,比如说爱情迷惘,还可以吗?
姚谦:不行,我还求过人家,人家让我写一些东西,我说那是我30岁写的,那时候正巧失恋。我现在都快60岁了,我又不失恋,我真写不出来。
您会现在回头看,看到以前自己的某一个作品想说,啊这写得真好吗?
维泽觉得自己写得最棒的是哪首?
蔡维泽:《美好前程》还不错。我觉得还不错是因为,我觉得它讲的东西比较实际一点,它比较没有那么飘,这个尺度是我目前写的歌里面掌握得比较好的。就是那个意象有没有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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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眼中的好词人
姚老师怎么去判断,要不要接一个写词的邀约?
姚谦:现在找我写词的实话说也少了。
因为在台湾我几乎都尽量回避掉媒体,最近写的歌其实是我在做实验,那时候写14行诗觉得很有趣,结果写到第十行就写不出来了。所以现在就是找有趣的事情,自己和自己玩,还蛮开心的。
那现阶段二位比较欣赏的词人都有谁?
蔡维泽:蛋堡。我觉得他写词的敏锐度真的太高了,他可以观察到的东西太多,而且他的意象都用得太精准,很强:《7楼的钢琴老师》,然后《收敛水》。对我来说他有可能是台湾年轻一辈非常顶尖的。还有马頔的词我觉得可以很纯粹地给予我一个立体的想象,在听得懂与听不懂之间的平衡,他做得很好。听得太懂会无趣,听得太不懂会“假大空”。
姚谦:最近《乐夏2》里面,我很喜欢“白皮书”。这个时代,表演性视频节目变成了音乐的主要传播渠道、(人们)认识歌的渠道。因此,之前那种音乐无视觉纯听时的诚实性和内在的讨论性,反而是比较缺少的,甚至变成无必要。很难得我在“白皮书”的作品里有感受到,可以说是近期我百听不厌的作品了。也让我开始思考音乐是服务于表演还是忠于聆听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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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木心时会想到BillieEilish
姚谦:我们可能比较老派,会觉得这种阅读仅限于文本阅读,其实在日本已经很早实现,阅读不限于文本。视频是一种阅读,图像对他来讲可能也是。最近我参加木心的一个讲座,在重读木心的时候我会想到BillieEilish。我觉得他们是相通的。可以试一下,你下回放Billie的时候可以看木心的短诗。
那刚好聊到木心的话,我们聊聊诗歌跟歌词的关系,一个比较古老的命题。
蔡维泽:诗歌接触我是真的很少,我只能这样说,我其实看短篇散文比较多,然后电影、纪录片这种。
姚谦:对我肯定有影响。像刚刚说到的新民谣,又受朦胧诗派的影响,这一批新民谣的人都在读他们的诗,再用那种的语调来写现在的生活。《斑马斑马》这些,都可以看到朦胧诗派的一些痕迹。
有没有喜欢的诗人啊现在?
姚谦:挺多的,除了木心以外,我蛮喜欢顾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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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来越多年轻人开始用英语写词了
写歌词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快乐的事情吗?
姚谦:快乐,因为有版税(笑)。有时候就是你说完一件事,变成文字的时候,你也理解了自己,这是一种纾解,你也清楚自己怎么想这件事儿,写作其实让我生活不要那么紧张。
蔡维泽:写歌词超烦的(笑)。功力不够,说实话就是这样,有想讲的讲不出。现在比较常写一些英文的,就是另外一个体系了。但是我觉得就是练习,要多练习。
你接下来写词会英文更多一些?
蔡维泽:对,因为有些歌就是没法用中文去唱的,会感觉很怪。
姚谦:你英文是在中学还是从小开始学的?
(问姚谦)你们那个时候如果说要接触外来的文化的话,是通过什么样的方式?
姚谦:写词的练习。那时候我常常听国外的音乐,再试着填上中文的词,我买了一些国外的碟,每天晚上试着写一首。以前英文旋律填中文词是非常流行的,有大量的翻唱,那个也促成我这种练习。而且几乎到了2000年左右,才有hip-hop这种结构比较碎的音乐进来。整个R&B时期都还好,没有太难融入,那时候只是会回避掉像教堂音乐这种,有太多转音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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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是黄金时代吗?
姚老师你觉得你写过的歌,有没有比较适合蔡维泽现在这个阶段的?
姚谦:没有,我觉得时代很难重演,真的一代一代,一直随着时代改变而调整,我那个时代绝对不符合这个时代。如果有时光机器回到我那个时代,那个时代的东西也不可替代。
现在台湾这一代会有想要突破“小确幸”这样的想法吗?
姚谦:我非常厌恶这个,记得我买了本书,里面说什么这就是我的“小确幸”,我差点把那本书给撕了。
蔡维泽:但现在已经过去了。
姚谦:对,现在已经穿过了。
那会有一种故意的抵抗吗,抵抗陷入“小确幸”的幻想?
蔡维泽:我觉得看智商,看社会教育背景。
姚谦:其实小确幸这个东西台湾慢慢走出来,但大陆开始有了,这是我们的观察。
维泽现在签约北京的公司,会多了解一点大陆吗?你观察的两岸年轻人的状态现在是怎样的?
蔡维泽:会啊,待久了就会耳濡目染。我觉得看城市,上海和台北会像一点。台北现在的年轻人反正就比较斜杠吧,然后有个抱负,但不太敢讲出来,然后又蛮废的,其实跟日本有点儿像。
为什么会不敢讲出来
蔡维泽:就是这个社会没有太友善,你讲出来,你就要冒着向别人坦承你没有办法完成这个雄心的风险。然后北京,大家来北京都有个目的,都想要在北京干一些事。成都给我感觉,就是每个人每天都不知道在干吗,但大家都很快乐。像我认识“马赛克”,他们给我感觉就是这样,每天不知道搞什么,活得还是很爽。
那我们最后一个话题,你们会觉得当下是华语音乐的黄金时代吗?
姚谦:我还是比较愿意相信,就是整个华语创作的低谷期——当然现在还在低谷期,可能有机会过去。因为我相信群众的接受的多元性呈现出来了,不再只有流量操纵群众对于音乐的审美。我觉得群众已经开始走出来了,我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迹象。
编辑:陈雨婷/摄影:许永聪/撰文:古里/造型:童蕴琦YunqiTong/妆发:陈正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