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乡人叫麦志,是七十年代初讨饭到小县城的一个小村的。小县城虽小,虽然贫瘠,却收留了很多讨饭的外乡人。
小县城傍山依水,风景秀美,仿佛与世隔绝。这里风景虽美,但人们的生活并不美好。这里,淳朴和愚昧共存,善良和狡诈同在,贫穷和苦难是生活灰暗的底色。
麦志来到村子的时候,正是秋收季节。人们在庄稼地里热火朝天地割田,田间地头有炊烟袅袅升起,饭菜的味道融合着农作物特有的清香味弥漫在田野间。饥肠辘辘的麦志咽着口水,一步步走进了人群中。
“阿娘,阿爸,散给点乜提”。麦志走到地头做饭的锅叉前拿出了一个破旧肮脏的缸子,声音怯怯地乞讨。
“你是哪里的?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做饭的女子问了一连串问题。
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麦志远远就引起了队长的注意,这时候也来到了锅叉跟前。这几年有很多讨饭的外地人来这里讨饭,他们都拿着一根打狗棒,肩搭着破破烂烂的褡裢,挨家挨户讨饭,村里已收留了几个讨饭的外乡人了,大家都见怪不怪了。
队长让做饭的妇女给麦志舀了一缸子脑肉,给了两个杂面的干粮。几个人看着麦志憋死噎活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都生出一丝怜悯之情。
麦志跟着一个同乡从河州讨饭到这里,时年十五岁。俗话说“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儿”,人不管落魄到什么程度,老天爷总还会给你打开那么一扇门,或者一扇窗,透进一抹灿烂的阳光和新鲜的空气,让几乎已经绝望的生命重新看到一丝光明和希望。看着这个廋眉雏尕的要馍馍(乞丐),队长看着太孽障,不顾有些人的反对收留了麦志,让他跟着队里的饲养员老吴操心牲口。麦志做梦也想不到命运之神会眷顾他。
麦志,成了村子的一员,也很快得了一个妖名叫“河州板板”,有的社员们大字不识一个,但口才极好,编顺口溜,能信手拈来,出口成章,朗朗上口,给别人起妖名也是形象贴切。
麦志长的廋小干瘪,像一根弱不禁风的豆芽菜。因长年累月不洗脸,脖子和手上结了一层黑漆挖雀的垢痂,社员们又给起了一个妖名——垢痂棒。
麦志好多年都是社员们取乐耍弄的对象。人们总是在比自己优越的人面前有一种渗到骨子里的自卑和谄媚,在比自己弱拉的人面前有一种自欺欺人的优越感。
麦志和饲养员老吴住在了一起,老吴也是个外乡人,一个老光棍,邋遢,懒惰,喜欢唱民间小调,几乎每天半夜三更鬼哭狼嚎般唱各种调儿,排遣心中的寂寞和孤独,每一个音节都带有深深的哀伤和悲痛。
老吴每天的工作是早晚喂马、骡、驴,白天在马厩、驴圈里除粪,身上永远是臭混混的味道。社员们每天关心的问题和话题是两个“迷唧宝”搭在一起怎么吃饭睡觉?
老吴经常坐在驴圈墙根的阳洼里晒太阳,捉破衣服上的虱子,一面悲悲切切地唱着民间小调,“阳世三间的穷人多,哪一个就像我,穿着的破皮袄啊,虱子嘛虮子多,搭着麻墙头上,喜鹊把窝做哈……”那悲伤的歌声如一阵阵寒风,穿透人们的灵魂,让人们感受到了他内心深处的孤寂和痛苦,也为自己生活的艰辛和贫困伤怀感慨。
“哎,尕驴,你是哥哥,我是兄弟,我们两个孽障哎”,有一天麦志抚摸着那头黑叫驴说。
这话饲养员老吴听见了,第二天就像风一样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而且越传内容越丰富。
“麦志,你的叫驴哥哥是不是一个阿妈养的”有人坏坏地问。
“驴是驴,人是人,怎么会是一个阿妈养的”,麦志憋红着脸怯怯地说。
大家听完哄堂大笑起来,你一句,他一句调侃着麦志,说着说着就说出一些肆无忌惮伤人心的话来。
麦志也总是给社员们留下很多捉弄的把柄。有一次几个人带麦志去深山老林里赶牛,几个分头去赶,一个年长一点的社员叮嘱麦志不要走高坡密林,会被烟障(缺氧)打坏。麦志不知道烟障是什么。
下山后他们问:“麦志,你哈烟障打哈了没有?”
麦志回答:“那个山顶上烟障和烟障打仗着哩,我悄悄从沟沟里摸了下来,我哈没打哈。”这句话又成为了社员们耍弄,调侃的乐子。
“麦志,打仗的烟障长阿门个样?”一个社员问。
“一个看哈你哈像里,一个看哈你的阿大哈像哩”,麦志憨憨地说。大家听后又是一阵捧腹大笑。那个社员气的咬牙切齿大骂麦志。麦志也不生气,跟着大家没心没肺地傻笑。
海吉车说:“我不缺胳膊不缺腿的怎么能和一个要馍馍的结婚。”但父母难违。海吉车要死要活的折腾了一阵后不情不愿地和麦志结婚了。
他们的婚礼,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河州板板垢痂棒,娶上个蚂蚱当媳妇,养哈个麻癞呱(青蛙)当儿子”。社员们又编出了一个顺口溜,每天耍弄调侃麦志和海吉车。海吉车个子矮小,两个胳膊经常不自觉地外展,社员们叫她“蚂蚱”。听见这个损人的顺口溜,海吉车气得七巧生烟,三尸冒火,恨不得扑过去撕烂她们的嘴。
海吉车承受不了村里闲言碎语的侮辱和明目张胆的欺负,受不了有些猥琐男的骚扰,承受不了外人不知的难言之隐的痛苦,结婚不到半个月,她就喝农药殁了,还不到十六岁的花季少女就这样幽怨地离开了这个丑陋的人世间。
麦志原成了一条光杆司令。
村里那些偷鸡摸狗的男女们也收敛了一下,三更半夜不敢再偷偷出门去幽会,男人的打骂声少了,女人哭天喊地的声音也少了。那些长舌妇也不敢出门了,哪怕憋烂尿脬也不敢起夜。做了亏心事,就怕鬼敲门。
八十年代初,包产到户了。有劳力的社员们欢天喜地,但难肠坏了没劳力的家庭和孤苦伶仃的光棍。麦志的日子过得越加贫困了。他分得了几亩地,一头驴,村里照顾他,把村里羊圈旁边挡羊娃住过的一间房子也分给了他。他一年到头苦光阴,但日子依旧是一穷二白。麦志也再没有娶上媳妇,变得越加的沉默寡言。
老吴也殁了。老吴其实不老,才四十多岁。他吊死在了马厩里。他孤零零地来,又孤零零地走了,没有在村里激起大风大浪,他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存在,没人关心他的死因,只关心他的“遗产”。在拆他小屋的时候,为了抢椽子,有几家人扭打在一块,为了他那两三亩地,又有几家人闹得不可开交。
有一年冬天,麦志跟着村里的狼娃穆沙去挖金子,狼娃穆沙能说会道,心机多,城府深,认识几个字就当上了几个人的掌柜子,挖的金子他保管着,每天装模作样在一个本子上记账,看起来正义公平,取得了几个人的信任。
有一天他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起来,说放在被窝里装金子的尕瓶瓶不见了。几个人听后如五雷轰顶,崩溃至极。几个人冷夜寒天,冻死噎活地辛苦了一冬,到头来啥有没有了。几个大男人崩溃了。狼娃穆沙乘机挑拨离间,怀疑这个,又怀疑那个。最后他们在狼娃穆沙的挑唆下,一致怀疑麦志,麦志嘴笨说不上话,被几个人严打逼问,又扒衣服裤子搜身,麦志不让扒裤子,并苦苦哀求,甚至吃咒,失去理智的搭子们全让不管麦志的哀求,扒下了他的裤子,裤裆里没找到装金子的尕瓶瓶,倒发现麦志的秘密——麦志是个双性人。
在狭小的窑洞里,搭子们兴奋地摁住麦志来来回回扒拉着,像观看一个怪物,瘦弱的麦志蜷缩着身子,不停地哀求着,一阵一阵放浪野蛮的笑声像一把把利剑,穿透麦志的耳膜,直刺他的心脏,他的心被这些利剑割裂成碎片,一阵阵钻心剜骨的痛牵扯着全身的神经,麦志精神崩溃了,如同一头愤怒的狮子,迸发出巨大的力量,从地上一跃而起,撕心裂肺地大喊了一声,光着身子向窑洞外跑去,重重摔倒在冰滩上,他又爬起来,跑着哭嚎着,凄厉的嚎叫声回荡在旷寂的山谷间,传遍千山万壑……
麦志疯了。
“阿娘,散给点乜提”。麦志疯后,经常那拿着一个破缸子,脖子上挂着一个破布袋,拿着一根打狗棒挨家挨户要饭。庄员们看着孽障,要到谁家的门上都不让他空手而归,哪怕是半个干粮,也会塞到他的手里。
在离村庄较远的一个阴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长满了荒草。
这是海吉车的坟。海吉车殁后不让进坟园,就把她安葬在着这荒郊野外。十五岁的海吉车带着对命运的抗争和对生活的绝望,永远躺在了这里。
麦志几乎天天去海吉车的坟上,风雨无阻,来来往往的脚步踏出了一条孤独的羊肠小道,弯弯曲曲的小道一头是海吉车的坟,另一头是他摇摇欲坠的小破屋,这条路上几乎没人敢来。有时候,他一路哭着走来,又一路哭着走回去,他的哭声幽怨悲戚,听着让人肝肠寸断,万般揪心。
“哎,造孽啊”。有心软一点的社员看见了会用袖子着擦眼泪悲伤地叹息。
“他疯了,谁都不认识,为啥记得海吉车的坟?”有些社员们的八卦之心依旧热烈。
麦志每天在海吉车坟前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有时候说着说着就开始哭,呜呜咽咽的哭声在荒野空谷里飘荡,让人感受到他内心深处的撕裂和挣扎,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苦和难以倾诉的悲戚。
这里,是他和海吉车的天地,没有人涉足,除了偶尔飞过的两三只老哇(乌鸦)留下几声凄惨而悲凉的鸣叫后稍纵即逝,仿佛不忍看到人间这悲情的一幕。
后来,麦志不知去向,有人说回老家了,有人说跳河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狼娃穆沙家莫名其妙富了。
第二年,狼娃家盖上了新房子。
一叶禅,中国少数民族作家协会会员、中国西部散文协会会员、青海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七期少数民族创作班学员,青海读书会签约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