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孝道观儒佛伦理太虚佛教研究
作者黄夏年,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编审。
作为中国古代社会道德的基本规范的孝道思想,是中国传统文化最显著的现象之一,也是中国传统文化里面最宝贵的思想。经过周代礼制的孝道到宋明理学的三纲五常,孝道思想已经成为中国文化的代表之一,在中国社会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是中国传统美德之一。佛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之一,佛教一直提倡孝道思想,本文就太虚大师的孝道思想作一些粗浅的研究,以释学人。
一、中国传统儒佛关于“孝道”的论争
佛教是外来的宗教,在东汉时传入中国。由于佛教强调出家、单身、剃除须发等等原因,历史上佛教一直被儒道二家判为没有孝道思想的宗教,并且给予强烈的批判,使佛教背上了“不孝”的罪名。这其实是一个最大的误区,因为佛教从来就没有反对过孝道,而且佛教历来主张要人尽孝,并把孝敬作为佛教学说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佛教经典里面有过很多的论述。《佛说长阿含经》卷第二云:“佛告诸比丘,七不退法者,一曰数相集会,讲论正义,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二曰上下和同,敬顺无违,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三曰奉法晓忌,不违制度,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四曰若有比丘力能护众,多诸知识,宜敬事之,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五曰念护心意,孝敬为首,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六曰净修梵行,不随欲态,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七曰先人后己,不贪名利,则长幼和顺,法不可坏。”这里的“七不退法”,就是佛教的道德伦理标准,“长幼和顺”是佛教道德的根本目的,“孝敬为首”则是具体的道德实践。由此可见,早在释迦牟尼的时代,佛教就已经将孝道思想放在了其独特的教义思想体系中了。
“夷夏论”的争论焦点是在于是否以中华为正统,传统的中国儒道两家把佛教判为夷教,认为佛教是外来的,不具备正统的资格,而反映在夷夏之别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佛教不讲“孝”,让人出家,不祀宗祖,违背了儒家的伦理,故“伤毁与礼教正乖,莲华非结绶之色,贝叶异削珪之旨。人以束带为彝章,道则冠而不带。人以束发为华饰,释则落而不容。去国不为不忠,辞家不为不孝。出尘滓割爱于君亲,夺嗜欲弃情于妻子,理乃区分于物类,不可涯检于常涂。生莫重于父母,子则不谢。施莫厚于天地,物则不答。君亲之恩事绝名象,岂稽首拜首可酬万分之一者欤。”[4]儒家的孝道理论基础是建立在宗族血缘关系上的,《孝经》里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就是将血脉的传承、血缘关系的亲情放到了很高的地位。
总之,古代的儒佛孝道之争是在当时为了遏止佛教势力发展的背景下而进行的一场中华传统文化与外来的宗教文化之间的斗争,其现实意义大于理论意义,从这个角度看来,至少在理论上它有伪问题的嫌疑。到了现在,我们有些学者在研究这个问题上,还在沿着古人的思路,不断地重复与放大古人的说法,对佛教界早在东晋时就已经澄清的佛教有“处俗弘教”的孝道传统视而不见,过分强调儒佛两家的孝道观的不同,实际上是对佛教的孝道观的歪曲,有违于学术研究求真的传统。
二、太虚大师的佛教孝道观
中国佛教进入近现代以后,曾经有过一个复兴与改革佛教的浪潮,明清时代是中国佛教的衰落期,这时佛教毫无生气,人才匮乏,理论鲜少,沦落成为死人服务和说鬼的宗教。以太虚为首的一批年青的僧人,立志改革中国佛教的弊病,他们提出“佛教革命”和走“人间佛教”的思想,使近现代中国佛教发生的根本变化,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
(一)儒家孝弟观的现代转型
进入民国,传统儒家的思想理论受到了冲击,特别是经过“五四”运动的洗礼,儒家思想受到严厉批判,许多人撰文直指儒家,斥责儒家思想是“吃人的礼教”,提出“打倒孔家店”口号,一时形成整个时代思潮。太虚是一个革命者,他一直受到了梁启超、章太炎等人的革命思想影响,不仅同情革命,而且还亲自参与革命活动,被认为是“革命和尚”。他把这一时期的孝弟思想削弱,归结为是“家族伦理”的解体,整个社会的组织影响增大,家庭成员之间的联系正在淡化,致使“宗族变成了国族”,原有作为封建社会伦理道德支柱的孝弟思想。在进入民国资本主义社会以后,特别是作为传统儒家治国与齐家作用和功能正在丧失,其地位也日益低下。所以孝弟思想在当代社会被抛弃或被改变,乃是由社会进化所决定的,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一种时代的潮流。
太虚从社会进化的角度评价了儒家的孝弟的衰落趋势,指出了孝弟思想功能退化的社会原因及其变化的趋势,但是作为传统中国社会和家庭道德伦理的思想支柱,其对维持整个社会思想与家庭的维系和社会公德建立,特别是对家庭关系与社会伦理的支撑,太虚还是赞同孝弟思想是必不可少的,并且认为“但宋明儒之锢蔽处须更加解除,而孝弟等义更须以新圣孝民族等说扩充之”,[12]包括将佛教与道教等体系的思想都可以扩充之内,“要之,在镕冶国故、钧陶世变之新圣的新中国新世界文化中,应认识孔孟之道、佛仙之道之特色,在适当之范围内为适当之建置,勿拘一孔之儒之宿习,则与今世之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均遂其宜矣。”[13]因此太虚并没有像当时社会上的一些激进学者那样,彻底将儒家学说全部否定,而是主张改良或革新儒家的学说,把佛道和西方的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融为一炉,建立一个全新的、特色的“新中國文化”。
(二)儒佛伦理孝悌观的重置
(三)佛教报恩父母孝悌观
佛教本是讲善的宗教,太虚思想的特色就在于能把传统的佛教思想揉入现代社会,使之具有现代社会思想的特点。传统的孝弟思想在太虚的论述下,不仅成为现代佛教的思想资粮,而且也是佛教伦理道德的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太虚在一生的讲经活动中,经常论述孝弟思想在佛家理论中的重要作用,鼓励信徒要遵行孝道,服务社会,维护家庭,体现了他的爱国爱教的主张。孝弟在他的思想体系中,仍然是前贤所说的“处俗弘教”一类,正如他言:“所谓二谛者,即胜义谛、世俗谛,胜义谛又名真谛、或名第一义谛,彰本寂之理,所谓实际理地不受一尘,是非双泯,能所俱亡,指万有为真如,会三乘归实际,谓之第一义谛。明缘起之事,所谓佛事门中不舍一法,如劝臣以忠,劝子以孝,弘善示天堂,治恶显地狱等,谓之世俗谛。”[23]
(四)佛教种福田孝道观
太虚是与时俱进的人,他的孝道观的最终目的是要行使大乘佛教自利他它的大愿。奉孝父母仅是狭义之孝,这是大孝之基础和出发点。佛教要讲大孝,就是要通过孝来“开辟未来世的升进之路!”所谓“升进之路”,就是要经过大孝后,获得最终的解脱。这个过程就像庄稼人种田,撒种后而得到丰收的果实。太虚说:“这里更要生起增进之心,以求获无上妙果的成功,只可前进不可后退。只要给大众有利益,虽赴汤蹈火,牺牲了生命亦不畏惜!这可以三种胜进之心为勉励:一、对于父母,二、对于亲属,三、对于童仆,都要起孝养恭敬之心,以及爱护之心、报恩之心,因他们于我有大恩德。做人要知恩报恩,知恩报恩是做人的基本。有了这知恩报恩之心鞭策我们,自能努力向前,百折不回,为一切众生求无上觉。”[35]同时太虚又把父母之恩比做大乘佛教的菩萨心,推而广之自然会进入佛教大孝的众生恩。“由此推而广之,菩萨心也就是如此,不惜牺牲个人的幸福,而去代众生劳苦,使众生得幸福。所以,大乘菩萨行是以众生为父母,由大悲心而生起救众生苦恼之事业。”[36]
太虚还将孝道思想与佛教的念佛理论相联系起来,因为大乘佛教里面念佛是一个重要的法门。他说“因为这阿弥陀佛就是慈悲恻隐故,就是救苦救难故,就是因果报应故,就是修福报恩故。所以有父母的不能孝养,必不能念阿弥陀佛,能念阿弥陀佛,必能孝养父母;有子女的不能慈育,必不能念阿弥陀佛,能念阿弥陀佛,必能慈育子女;乃至为国民办事的不能忠其所事,必不能念阿弥陀佛,能念阿弥陀佛,必能忠其所事;所以我们中国人只要把心头上、口头上、本来有的阿弥陀佛时时提醒着,自然不愁不一日日的好起来!”[44]念佛法门本是接引众生到西方阿弥陀世界的一个施设手段,众生通过念佛号的方法生起对佛的敬信,得到佛的接引。太虚将念佛与孝弟结合起来,声称能念佛者首先就是能够做到孝弟行为的人,否则将不能到西方极乐世界。这种提法无疑将孝弟思想与西方净土牢牢地结合起来,西方净土成为三福田之外的另一个净土福田或西方福田,孝弟成为西方净土的前提,成为念佛的前提,这应该说是太虚对提升当代社会道德的一个创新,也是佛教与社会相适应的一个举措。
三、佛教孝道观的现代实践之应用
太虚大师就是这方面研究的典范,他讲经不囿于旧说,敢于创新,特别注意把佛教中的有用思想给挖掘出来,再将以光大,回报给社会,所以他的思想在教内外有着广泛的影响。太虚的孝弟观思想就是这种研究的代表作,他抓住了佛教孝弟观的实质,又用敏锐的眼光看到了当代孝弟观的转型,因此他把儒家家庭伦理的孝弟观思想放大到整个社会层面,又广征博引旧说,论证了孝弟观在当今社会的中的作用,并将孝弟观与佛教的修行理论结合起来,创新佛说,使佛教的孝弟观增加了新的内涵,完成了现代佛教孝弟观的转型,这是太虚对佛教孝弟观的最大贡献。
儒家思想经过“五四”运动的冲击之后,已经重厥不振,儒家的祠堂不再被使用,以儒家思想为特点的宗族与家庭伦理也在解体,特别是经过“文革”运动之后,整个儒家思想在中国大陆的影响几乎殆尽。虽然近年来一直不断地有人在提倡恢复儒学,发起读经运动,但是总的说来,在当前中国社会深受西方思想文化的影响下,恢复儒家的运动影响非常有限,但是作为儒家核心伦理的孝弟思想由于其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且又是历代社会,包括东西方文化都必须承认的观念,因此既使在儒家思想被削弱的情况下,仍然渗透在整个中国社会,所以将孝弟思想作为重建儒家思想的契入处,是可以有作为的,换句话说,将孝弟思想在现代社会予以发扬,大势宣传,可以取得明显效果的。而这一点,也使当代儒佛两家再次携手合作成为可能。
佛家孝弟观“处俗弘教”是最底层的,也是最有影响的。佛教讲的报恩父母,种植福田的孝道观,是历代佛教界人士提倡的思想,这个思想在今天仍然可以为我们所用。又由于出家者剃发出家、穿袈裟,戒律规定了出家人不得行男女之事,延续血脉的“孝”之伦理是不适合住僧团之人。事实上在现今社会中对这个“孝”的认识也正在发生变化,不生育、不养子女的现象也被社会普遍接受。但是佛教所说的超越了这个“孝”的“大孝”思想,亦即太虚所说的“大乘菩萨行是以众生为父母,由大悲心而生起救众生苦恼之事业”,将报父母恩与了众生结合起来的思想是当今社会最需要的。特别是佛教的载体寺院和宣讲佛教理论的主体出家人,以及拥有广泛而深入影响的众生,给佛教在当代社会宣传孝弟思想搭建了平台,也给佛教与当代中国社会相适应提供了可能。
佛教孝弟思想在民间的影响始终是存在的,中国大陆曾经因受到“左”的思想影响,佛教界没有任何活动,但是受佛教“孝弟”观念而影响的传统在大陆以外的台湾、香港、澳门和东南亚地区被保存下来,佛教以孝弟观念而成立的供养已故亲人的盂兰盘节,仍然在这些地方按时举行。改革开放以后,中国佛教界开始恢复宗教活动,像盂兰盘节这类的包含了孝弟理念的活动也在依法进行,这些都说明了,当代佛教在社会中重建孝道观,为重塑社会道德是有基础的,也是大有天地与大有作为的。
当前整个中国社会正在处在转型时期,孝疵伦理的道德观也正在发生变化。当前社会缺少孝弟思想的提倡,不尊重老人的现象比比旨是,在家庭中啃老族是最典型现象。佛教面对转型期的社会,也有一个相适应的过程。就目前的佛教界的现状来说,走人间佛教道路是当前海内外佛教界的共识,但是这个思想的提出,更多的只是谈到一个方向性的问题,真正达到建立一个体系性的理论与对未来佛教的发展有具体的指导作用,还需要佛教界与学术界人士要经过不断的努力才能最终形成,相对而言,佛教的孝弟观的发扬,就可以在这方面作出一个尝试。
以上笔者只是提出了佛教界对重塑当代中国佛教孝道观能做出的工作,这些都只是提出原则,重要是要引起整个佛教界的重视与参与,特别是参与是最重要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只要佛教界努力行动,中国佛教的孝道观就一定能为当今构建和谐社会的活动中作出应有的贡献,得到整个社会的承认、信众的赞扬与政府的表彰。
[1]《弘明集》卷六。
[2]《弘明集》卷第二云:“今影骨齿发遗器,余武犹光于本国。此亦道之以证也。夫殊域之性,多有精察黠才,而嗜欲类深,皆以厥祖身立佛前,累业亲传,世抵其实。影迹遗事,昭化融显,故其裔王则倾国奉戒,四众苦彻,死而无悔。”可以参考。
[3]同上。
[4]《广弘明集》卷第二十五。
[5]《弘明集》卷十二。
[6]《广弘明集》卷第二十五。
[7]《憨山老人梦游集》卷第三十八。
[8]《憨山老人梦游集》卷第三十八。
[9]《归元直指集》卷上。
[10]《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5冊,页344-346。
[11]《太虚大师全书》精第1册,页72-73。又说:“因缘所生法,是佛法之大宗,五乘之共学。以佛之说法,应闻法者根机而说,大致分为五类:一、人乘,人乘中之圣即是圣人。二、超出人类之天乘,佛说之天与别种宗教所崇天神不同,乃三界中一种胜过人间之超人世界。此为世间二乘。更有一种人,以生天犹有限量穷尽,欲求永离流转,于是有出世三乘法,出世三乘法者,目的在解脱生死得永久安宁。一、声闻乘,以依佛说法音声,始发心觉悟得解脱故。二、辟支佛乘,辟支佛译言独觉,亦曰缘觉。声闻乘闻佛说四谛,从苦谛上悟入,而辟支佛乘由集谛上悟入,故较声闻乘为深。以由苦之缘起悟入,故曰缘觉,以无须听法亦得悟了,故亦曰独觉。然以独觉而不遍觉有情,故下于佛乘。三、由此以上有佛乘、菩萨乘,故曰五乘。以其根器不同,依佛教法所解学理亦不同,然以皆为佛教之学理,故有五乘共通之学理也。共通学理者何?即五乘共明‘因缘所生法’之义也。因缘所生法,亦曰诸法因缘生。此所云法,遍于五乘,以世出世间法皆因缘所生故。”(太虚大师全书》精第1册,页26-27。
[12]《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5冊,页349。
[13]《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5冊,页350。
[14]《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冊,页898。
[15]《太虛大师全书》精第3冊,页162-163。
[16]《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冊,页887-889。
[17]《镡津文集》卷第十。
[18]《闲居编》第二十八。
[19]《憨山老人梦游集》卷第四十五。
[20]《憨山老人梦游集》卷第三十二。
[21]《金园集》卷中。
[22]《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6冊,页398-399。
[23]《太虛大师全书》精第27冊,页117-118
[24]《佛陀学纲》民国十七年八月在首都毗卢寺讲。
[25]《人生佛教开题》民国三十三年秋在世苑汉藏教理院讲。
[26]关于太虚的“人生佛教”的思想,可以参考笔者的《太虚大师“人生佛教”思想初探》,载《闽南佛学》第四期,2005年刊,闽南佛学院编,宗教文化出版社,2006年10月出版。
[27]《太虛大师全书》精第3冊,页173。
[28]《太虛大师全书》精第6冊,页443-445
[29]“以是因缘,母有十德:一名大地,于母胎中为所依故;二名能生,经历众苦而能生故;三名能正,恒以母手理五根故;四名养育,随四时宜能长养故;五名智者,能以方便生智慧故;六名庄严,以妙璎珞而严饰故;七名安隐,以母怀抱为止息故;八名教授,善巧方便导引子故;九名教诫,以善言辞离众恶故;十名与业,能以家业付嘱子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