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机器磨坊起首第一家,字号曰‘贻来牟’,乃采《诗·周颂·思文篇》‘贻我来牟’之句。按注,小麦曰来,大麦曰牟,《孟子》作麰麦。北人所食之面,率以出于麦者为上,黍稷粱菽者次之,荞麦者又次之。‘贻来牟’之取义,盖统括麦之大小而言。厥后有‘大来生’者,亦机器面粉之商号也,缘小麦出面粉较多,又适人之口,远胜于大麦之仅足以作粥也。‘贻来牟’开设在海大道,庚子之乱毁(有资料讲,因锅炉爆炸失火,而致倒闭——引者注),‘大来生’亦早经歇业。闻北京西便门尚有贻来牟机器磨坊一处,姑不具论。兹独取其字号雅驯贴切,觉市廛之中,盎然有书味焉。”这是郑菊如谈论厂家商户字号的一段文字,写于1927年。
郑炳勋(1867—1954),字菊如,天津人,清末县学附生。上世纪初叶,教育家严范孙推动近代教育,郑菊如是追随者,1903年被选派留日学师范。1906年,他代表家族捐“南开洼”土地十余亩,以建学堂。创建于严范孙宅邸的敬业中学堂,由此进入“南开”时期。郑菊如一生从事教育及图书馆事业,治学主攻《诗经》,著有《毛诗讲义》。1952年受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
对于郑菊如来说,指出“贻来牟”的源本,解释“小麦曰来,大麦曰牟”,不过是就多年研究、讲授的“诗三百”,做一次知识普及。此外,这大约还缘于家庭祖业情结——磨与罗有着不解之缘:郑家自乾隆年间,在城里鼓楼西大街开设美庆成罗底铺,传到郑菊如这一代,已是二百余年老店铺。罗底,即磨面过罗之罗的主要构成——有筛孔网眼的织物。老店铺沉淀为地名,老城拆迁之前,西门里仍存罗底铺胡同。
“贻我来牟”,《周颂·思文》颂扬后稷的诗句。后稷教人稼穑。在后稷故里、晋南稷山县,雕饰精美的神庙纪念这位神话人物“思文配乎天”,尊其为“粒食之祖”。粒食为农业文明的标志性物质生产。将粒食之粒,上磨粉化为面,石磨带来饮食文化史的大进步。于是有了饼,有了馍,有了饺子面条。驴拉磨,人推磨,磨盘转过悠悠岁月,终于迎来大变化,首开其端“贻来牟”。
晚清搞洋务,鼓捣军械弹药,天津设机器局,东局南局,一而再。至于这家非官资所办“贻来牟”,机器磨坊国内第一家,其实就是后来所称面粉厂的先声。磨坊,农业大国一个古老的存在;蒸汽机技术舶来了,“磨坊”冠以“机器”,新事物借壳老名称,可算是名物文化应和时代的范例。再从孔夫子删削编定的诗歌总集里拎出三字当字号:贻,赠送;来牟指小麦大麦,又好似祈使句式、祝吉的语气——“牟”字后边常缀着“利”。
贻来牟机器磨坊带来的冲击,当然不是字号,而是以蒸汽机磨面粉。人们以“火磨”称之,直白但鲜明地喊出了区别于既往的特点。产量质量都不错,光绪四年(1878)十一月二十一日上海《申报》报道,“磨面机器一座,在紫竹林招商局下开张磨坊,名曰贻来牟机器磨坊,系创举,向未通行。日计进烧煤若干,及用机器司务两人外,又需小工十余人……事半功倍,出面极多,且面色纯白,与用牛磨者迥不相同。现已远近驰名”。这是“贻来牟”开张八个月后的报纸消息,其时创办者朱其昂已于半年前去世。朱其昂出身宝山海船世家,曾任浙江漕运局总办。同治年间提议设立轮船招商局,被李鸿章任命为首任总办。其讣告写着“疾逝于天津招商局差次”,年仅42岁,刚受命任津海关道。
贻来牟机器磨坊是中国最早的民族资本企业之一,为中国机器面粉业的嚆矢。“贻来牟”之后,郑菊如言及“大来生”,取名思路仍可见“贻来牟”的影子,且还是“火磨”。再后来,机制面粉厂以更先进的设备技术,取代了“火磨”。
“贻来牟”的余音,郑菊如提到“北京西便门尚有贻来牟机器磨坊一处”。而如今,人们注意到北京大栅栏王皮胡同一座小二楼,门上砖雕馆阁体大字“贻来牟”,题额者为光绪六年庚辰科状元黄思永。黄思永(1842—1914),翰林院修撰、侍读学士,是那个时代热衷于言商的奇才。曾在京出资开办工艺商局,入股天津北洋卷烟公司充任商总董;1903年清廷设立商部,聘张謇黄思永为头等顾问,时称“商部两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