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愿做那种“只要某人比自己的地位高,不论其说什么都随声附和甚至鼓掌喝彩”的人;他不愿做那种“可能你在任何场合都听不到他一句心里话”的人;他更不愿做那种“嘴上常挂着国家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最终都是以他个人的利益为出发点”的人。
凡是认识他的人都说,他是一个很有个性的人。
■听说你不大愿意接受采访?
我想让你知道,我胡文萃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高大完美的一个人。我明告诉你,我不是那样的人。我自认为我用不着这样大动干戈地宣传。很多人说“胡文萃呀,上面要宣传你,你好好干。”我20多年没有被宣传过,照样是那样干;你们宣传完了我还是这个样子,不会因为宣传之后我就会变得怎么怎么样。我认为我所做的事情都是再平常不过了,无论如何也应该做好这些事情,这是职责所在。我们这的人都是这么干的,我不明白怎么到我这儿就成典型了?
■你是不是担心我们宣传的你跟真实的你不一样啊?
肯定不一样。因为你们所掌握的情况,所收集的信息,不是我这个人的完整的东西,对不对?然后由于你肯定是按照你的角度来描述这件事,来塑造这个形象,这个描述、塑造与真实的我肯定是有差异的。这种宣传在除我们试验区或者试验基地以外的人一看,哎哟,这个人太了不得了!但是实际上了解我的人都会说,这根本就不是他了,他哪里是这样?他有这个本事么?他有这两下子么?他是这样一个人吗?
我为什么有这种感慨?因为我们区20多年来被宣传的不止是我一个人。凡是试验区的人,看了那些典型报道,都认为没有实话实说,拔高了。大家讲一句话,谁还不知道谁啊?!我看到那么多人被宣传,而且很多人因为宣传以后人都变了。有的人变得非常浮躁,自己把握不住自己;有的人由于风言风语传来传去,变得非常沮丧、非常痛苦。我也不知道我将来会变成什么样,我说不清楚,我只能尽力做到四个字:戒骄戒躁。
■你从一个普通的技术干部走上正师级领导干部岗位,总是有些来历吧?
我先是从一个研究室主任直接到机关当了装备部副部长。我从来没在机关干过,没干过参谋、科长,当副部长一开始出过很多笑话,不懂啊!技术群体的人到机关来,怎么请示报告工作都不知道。什么叫经费预算、怎么审批,开大会你在哪个位置、怎么坐,都不知道。机关有机关一整套工作程序和一些规则,你都得明白。从一个技术群体里忽然间到机关里当领导这是一个很难的事情。学呗,不懂咱就学么!后来到潜艇上工作咱也不懂,就从战士那里开始学。你不要以为你是个干部就怎么样,你也得跟战士学,战士比你懂,你学不就完了?!咱不笨。不管在哪个岗位上,我把我该做的哪怕简单的哪怕基础的哪怕很不容易做的工作,尽量做好。这就是标准,我做到了这一点。我也不认为这是我的觉悟,还是那句话:“国家养你就是干这个的,你就应该这样干。”
■在试验区司令员这个位置上,平常觉得最难办的是些什么事情?
没有什么难办的事。有人说人际关系最难处,我从来没有感觉到处理人际关系有什么难的。凡是跟我合作的人,无论是上级还是下级,没有不愉快的。你要让我说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我觉得我从来没有刻意去讨好谁,迎合谁。我只是按照我的原则去处理人和事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为止没有谁和我过不去的,我也没跟谁过不去,大家在一起共事都非常开心。
■就那么心平气和?
恰恰相反,我的很多朋友全是“打”出来的。拍桌子、大吵一架,但是最后全是在一起见面要拥抱的感情。
不打不成交。真的,到现在为止,跟我关系处得特别好的人都是吵出来的,但是这种吵是不伤感情的,都是为了工作,争执、争论,拍桌子、瞪眼,甚至有的时候粗话都出来了。但是后来一想,这是为了什么?不都是为了把这个事做好么?也许我当时有些不够冷静,有些东西自己讲得很激动,可人家没听懂,但是最终当他们明白了的时候,以及被实践证明胡文萃说的是对的时候,慢慢就理解我了。然后再通过我们对各种各样大大小小事情的处理,他们最终会认为老胡这个人可交,可信,可以依赖。
■你为坚持自己的观点,曾经和一位首长发生争执,这是怎么回事?
跟我争执的人多了。这件事我认为不能全怪首长,我还是那句话:可能我当时没有把事情汇报清楚。首长也是好意,因为首长当时可能也很着急。
我记得是2003年,试验工作出了一个事故,现场的人都很沉痛。作为主管这方面工作的首长,你想想他心情如何?
因为发生事故,需要重新改装飞机。那么导弹就要先封存起来。但是对封存是有一个技术要求的。我们和这个导弹的研制单位、有关航天部门进行协商时,他们提了一个要求,要我们库房里的电视监控系统每天24小时不停机盯着这个导弹。我们没同意。因为这套监控系统不是为了安保用的,而是为了导弹发射安全设计的。现在这个导弹在等待重新启动试验过程中要封存一个月,你天天24小时开着这个系统,昂贵的仪器可能就烧坏了。设备受不了,人也受不了,对不对?我说什么也不能给你干这个事。你要求保证安全这个问题,我可以用其他手段来解决,我不一定非要用电视系统监控。当时因为这件事情,航天部门的领导不高兴、发脾气。
这时候首长听明白了,就是不要24小时监控照样一点问题没有。他慢慢觉得刚才跟我发那个火是不对的,马上讲了一句话:“听完汇报以后,我认为胡副司令刚才讲的这个方案是完全正确的,刚才我讲的是不对的,我要向胡副司令道歉。对不起,刚才我说错了。”
这让我很感动。我认为这事就完了,没想到首长在最后作总结的时候,又一次提高嗓门说:“我要郑重地向胡文萃同志道歉,我刚才的态度是不对的。”
当时,我的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这么大的首长,两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向一位基层领导干部认错,多么宽阔的胸怀啊!
很多人认为我纯粹是一个讲真话的人。虽然在讲真话的过程中,可能会引起上级的不悦,甚至让人家觉得没面子,但是最终当他们认为我这个人是在说真话的时候,他们大都能理解我。
因为我有我干工作的原则,我知道方向应该怎么找,我知道把什么事做到什么程度才是正确的,才是最好的。我干了这么多年,如果连这些个最基本的东西都弄不懂,那我还站在这个位置上干什么?
真话不但要讲给上级,也要讲给下级,有时还要把真话告诉所有应该知道真相的人。
■你在什么情况下容易发火?
明摆着再三交代的事情,事先确定的事情,提出原则和要求都十分清楚的情况下,依然没按时限标准做到,甚至是不做,而且是影响重大试验任务的质量,我还不能火一次?
我发火到最后常常是他们来劝我:“司令,你别火了,我们好好把它干好还不行么?!”我不会发那种无原则的、泄私愤的或者是找谁别扭的火,我不干这个事,那样树不起我的威信,也不是我的风格。但是我看准问题所在的时候,就是雷霆万钧。
■比如?
比如几个月以前,我在办公会上就专项靶场、专项监视建设项目做了部署,提出了详细要求:人怎么配怎么训,库怎么盖,厂坪怎么建,我要求大家很好地研究一下,拿出方案,下月再开办公会或者适当准备好的时候,给试验区领导作汇报。
我觉得我讲得比较清楚了,可等一个月后机关牵头开会,拿上来的那些方案基本上是文不对题,下面各有关单位都是端了个很大的盘子来要钱,甚至要改编制,有的方面也没按照我提出的要求来办,甚至也没跟其他有关分管的机关领导报告。分管机关领导到了会上也都云遮雾罩不知道该如何表态。
我当初在布置任务时就强调,如果大家对我刚才讲的有关要求不明确的话可以来问我,但却没有一个人来问,最后弄得乱七八糟的。我一看他们就是在糊弄事。最后轮到我讲话的时候,我“噌”一下就火了,拍桌子大发雷霆,最后把他们所有的方案拿过来当场全撕了,扔掉了。
■当场扔掉?
当场扔掉。我把去年11月份在办公会上讲的那些话重新又讲了一遍,我问这次你们听清楚了没有?回答说听清楚了。我说究竟错出在哪里?回去重整。遇到这样的事你说该怎么办?我就这么办了。等半个月后重新开会,各有关单位拿来的方案都比较切合实际。
■拍桌子管用了?
确实管用了。现在我还这么想,当我该拍桌子的时候我要拍得比谁都响,我不会放弃这种方式,但我要慎重使用,我绝不会为芝麻大的一点事就拍桌子。
我在很多会议上包括比较高级别的会议上发言,有时候我表达的方式可能比较激烈、比较直白,很多人明明知道可能我讲得也对,但还是不太愿意听。在一些重要场合讲真话,有时不被人们所理解,有时得罪人,有时可能因为我把问题讲得太重而受到批评,这些情况都有。但是我肯定不是为我个人讲这个事情,肯定都是为了装备的发展、产品的质量、为了我们计划进度的实现。可能首次接触我的人会觉得接受不了我这种个性。经常有人问,这是什么人,怎么这样啊?
2003年,某型导弹定型试验。我当时是主管试验工作的副司令员。按照武器试验有关要求,至少要完成两枚导弹的大射程试验。有关部门考虑到如果搞大射程试验,会影响试验进度、增加不安全因素,便提出进行一枚大射程试验,另两枚进行小射程试验。我说,搞小射程试验,该型导弹的飞行状态无法作出科学判断,一些技术指标也得不到充分验证。将这样的导弹拉到战场上,怎么对参战官兵的生命负责?!我多次与有关部门沟通协调,然而他们坚持原定的方案。我也不管自己的身份和别人的面子了,在讨论会上当众拍起了桌子:“一个型号的导弹,可能关系到一场战争的胜负,我今天让步,明天就是罪人……”结果他们只好改变计划。
■讲讲你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
我这人干完什么事情不做记录,也不做总结。都是过了很多年很多人说,胡司令当年你干了什么什么事,我都不记得。但是我干任何一件事的最终目的一定是要把我应该做的事情做好,做彻底。
我老婆说你经历了那么多重大事情,完成了那么多重大任务,你把它都写下来,将来到了晚年你自己看看也有意思。我说都把它忘了就拉倒了,写它干什么?她说你出本回忆录,我说我出回忆录谁看?她说我看,我说你看我根本就不喜欢。
■你们两口子经常吵架吗?
不。我们俩在家里说实在的,很少吵架,几乎没有,用不着。家里有什么事情要吵架的?
■琐碎事情。
没有,没有那么多琐碎事。我回家话也很少。我觉得我一天到晚在外面说那么多话了,回家歇会儿。当领导以后,回家话更少。
■那老婆要和你说话呢?
那我听着。邹青有时候能看出来我的情绪,如果我心里有什么事在脸上挂着表情,她就会问你今天又怎么了。我说我没有必要再把今天这个事跟你唠叨一遍,何苦呢?第一你没必要听,第二你听了也起不了啥作用。有些事你还不能听,比如领导之间的事,比如机关部门之间的事,比如我跟人家发火拍桌子的事。说了要么增加她的担心,要么她还表达一些她的不忿,反过头来还再去添油加醋,干什么?所以回家咱啥也不说,完事。
■你每天基本上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早晨一般6点半以后起床,很少锻炼。吃完饭上班,交完班处理公务,搞试验就上阵地,不搞试验批文件、开会,出差也很少。
■礼拜六、礼拜天呢?
我们搞试验工作的基本上就没有节假日,我们已经长年习惯这种生活方式了。过年能休息几天,五一、国庆长假一般休一两天,剩下所有节假日基本不休息,特别是机关和各级领导。
■在我看来,你和安政委都属于比较强势的、个性比较鲜明的领导。这会不会导致你们在班子里搞不好团结啊?
是的,我们两个都很强势。但我俩是属于配合得非常密切的一对主官,大概我们试验区没有像我们俩军政主官能够配合得这样成功的。
■就这么自信?强强联手?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有时候两个个性鲜明的人容易产生矛盾,容易弄不到一块儿,容易干仗;由于都很强势,造成争权夺利,拉帮结伙,然后互相拆台,有这样的情况。
■你们俩就没有发生过冲突、矛盾吗?
没有,你可以去问问安志强政委,没有。我们都看到过两个强强主官势不两立最后闹得两败俱伤的事。人到了这把年纪总结经验还是会的吧,犯同样错误应该属于傻子做的事情。
■安政委决定的事情,或者布置了什么工作,你觉得不对或不合适怎么办?
很多事情都是要沟通的,我俩沟通好了,你说还有什么问题?主官之所以弄不好就在于不沟通。你也不知道我想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定的事我有想法,我定的事你有想法,不就是这个事么?事先沟通好不就没事了么?在试验区不仅我俩要沟通好,而且我要求我的机关各部门之间要沟通好,我要求我的机关和部队要沟通好,我要求各个专业技术研究所之间大家要沟通好,这都是我工作的基本要求。我要求别人的首先我要做到。我不仅要跟我的搭档沟通好,还要跟我的副职也沟通好,我甚至要跟我所管辖范围内的人员都沟通好。当然也可能有沟通不好的地方,但是我认为至少做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发生那些主官不团结、班子不和谐、上下级相互不通气的现象。上升到理论,这就是一种工作方法。这也不是我独创的,我认为从各级领导的意识、规则和党内要求来看,也是这样的。
■看起来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际上好多人做不到。
当然这和人的经历、学识、看问题的角度,以及生活习惯等有关系。那就是因人而异了,别人怎么弄我也搞不懂,至少我觉得我和老安都做到了相互信任、经常沟通。我们每天见面就是沟通,多则一小时,少则半小时。沟通前面还要加两个字:“有效”。从我进机关就开始强调有效沟通这4个字。一定要有效沟通。不是说我当司令有这种感悟,才开始做有效沟通的事情。
■从你的谈话中,我感觉到了一种焦虑情绪,或者说是一种忧患意识。
着急。我们现在强调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但究竟有多少人从科学发展的角度来看问题、解决问题?
我深深感到有些方面我们进步了,有些方面我们却退化了。比如明明是不对的事情,没人敢站出来讲真话的问题;比如钻研业务的人,不如钻营关系的人吃香的问题;再具体到业务建设方面,比如由于存在市场竞争这样一个现实,有关武器装备研制单位搞“封锁”,不像过去那样给部队提供技术资料等等问题,影响着我们专业水平的提高和专业干部队伍建设。而且我觉得比较可怕的是,当某个方面退化以后,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见怪不怪了。我认为如果再不扭转这个局面,我们今后是没有发展前途的。当然它可以存在下去,这么多年就这么着不也过来了吗?但是我认为我们这支部队从完成它的使命任务的内涵来讲,它远远没达到它应该达到的程度。
我老在各种场合呼吁这些事情。我讲国家养这些人就是干事业的,因为使命、任务写在那里。你要不那么写我也不用那么做,你写到那里了,白纸黑字,我们就必须要那么干。做好是最基本的要求,而现在你没有做好,你没有按照科学发展观的要求办事,你没有充分体现当代革命军人核心价值观,你应该是这个样子但你现在却不是这个样子,如果是的话,你的一切应该搞得更好,对不对?我就这么想。
■有机会你是一定要说一说你的想法的。
我肯定要说一说的。咱这么说吧,有的时候你还得看别人的眼色,人家愿意听你这话你跟人家说说,比较投缘的话你给人家说说,今天因为你来采访咱们说说,对不对?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太实际了,太实在了。一个城府比较深的人,就不会你一来采访就给你讲这些事情,我这个人心无遮拦,口无遮拦。
■有人可能接受不了你的这种个性,有人可能还特别喜欢你的个性。据我所知,一位海军领导和你接触后,对你印象深刻,给予肯定。
那次约好先是我们汇报,汇报完剩下一个小时,他跟我和安政委两个主官谈话。他说先和胡司令谈,结果我这一谈就把一个小时全占了。他老问问题,不停地问,那我得回答啊!我还提醒首长剩下半个小时了,安政委还没谈呢!他也不肯打住,我俩一直谈到吃饭。首长说晚上这么安排,他和安政委边散步边谈,他们就围着基地的营院绕大圈子。
第二次接触是大概一个月之后,他到山东地区部队调研,我们在那里有下属部队。我赶到威海水警区接首长,路上大概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首长听了我们这个部队的汇报,又看了我们这个部队的所有装备。在给首长汇报的时候,下面的同志对有些问题答不明白了,首长让我说说怎么回事,我又给首长汇报,汇报时又有点争执。
■跟谁争执?
跟首长啊!
因为我给他汇报一个事情时,他不认为这个事情是这么回事。我反复给他解释,他还是有点不信。他下到基层调查研究,到了某装备的战位上,找战士了解情况。在问一个战士是搞什么专业时,刚好问到了我刚才汇报的内容,首长说那咱们到装备上实地看一看。他提问题,那个战士就告诉他怎么怎么操纵一个销毁系统,战士的回答跟我刚才讲的一模一样,首长这才相信,原来我们的战士是真有那么大本事啊!
就这么两次接触,一共加起来大概有4小时吧……大家都知道,首长的要求很严,走到哪儿看到什么没弄好都会严肃地指出问题所在。可这次首长对我们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也没有说“你们这样不行啊,好好弄弄啊”,都是夸我们这儿搞得不错,那儿搞得很好,大家听了都挺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