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家都知道,近代上海是个大码头。其实,上海不仅仅是贸易的码头、经济的码头,它也是新知识的码头、新思潮的码头、新智慧的码头。概括地说,是新文化的码头。
一百年前,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改名《新青年》),拉开了新文化运动的序幕。这场启蒙运动的中心,一直被认为在北京。一所大学(北大)和一个杂志(《新青年》)的结合,造就了改变时代的启蒙大潮。然而,很少有人注意到,新文化运动其实还有一个中心,那就是清末民初的上海。当年的上海是全国的出版中心、报业中心和文化中心。
“腾讯思享会·海上文化谈”第3期邀请了对中国近代思想和上海文化有深邃研究的许纪霖教授、周武研究员和瞿骏副教授,讲述了百年前上海的那段“另一种启蒙”的历史传奇。腾讯文化独家发布对话实录,以下是第一篇。
清末民初的上海是新文化和新思潮的中心
许纪霖:对于纪念史学来说,今年最重要的百年,是新文化运动一百周年。1915年9月15日,陈独秀在上海创办《青年杂志》(后来改名叫《新青年》),一般被认为是近代中国新文化运动的元年。
讲到新文化运动,我问一个问题:它的中心在哪里?以前一般人都认为是北京。上个月我参加了一个纪念《新青年》创刊百年的学术研讨会,一个北京的专家就在会上讲:当年陈独秀在上海办《新青年》,什么影响都没有,只是后来迁到北京,与北京大学结合之后,新文化运动才蓬勃展开,有了全国的影响。新文化运动的中心,理所当然在北京。我想先把这个问题抛出来,听听周武和瞿骏两位专家的看法,新文化运动是只有一个中心还是有多个中心?
《新青年》迁到北京以后并没有割断和上海的联系
现在确实有这么一种说法,认为《青年杂志》虽然在上海创刊,但影响不大。《新青年》是搬到北京以后才产生了影响,新文化运动才起来。不错,如果从量上面统计的话,《青年杂志》刚创办的时候发行量是不大的,最初每期只有一千本。它的鼎盛时期确实是在北京,最高的发行量达一万五千本到一万六千本。但是,大家可能忽视了一点,《新青年》因陈独秀、胡适到北京大学任教而迁到北京以后,事实上并没有割断和上海的联系。它的编辑部搬到北京,但它的印刷和发行仍在上海。为什么呢?因为当时的北京根本没有具备这种能力。
那么,新文化是如何运动起来,又何以能够发展成为一场席卷全国的思潮、运动和现代中国最具深远意义的文化事件,究竟是什么力量促成了这种变化?回答这个问题,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情。它取决于三大因素。
上海是连结内地和世界之间的枢纽
帝都政治文化的认证和加持放大了《新青年》的影响
第二个因素是帝都的政治文化。在中国这样一种政治文化氛围里面,上海尽管做了许多事情,成为最大的新文化码头,但没有经过帝都的认证、加持。《青年杂志》在上海时没什么影响,到北京以后影响就放大了,这是跟中国的政治文化有关。因为北京是帝都,而北京大学又是北洋时期唯一一所隶属于教育部的国立大学,地位非常特殊。《新青年》到北京,又是由北大的一帮教授撰稿编辑的。《新青年》的编辑还是原来那帮人,但发言的位置跟在上海时完全不同。帝都北京天然具有一种类似麦克风的功能,因此在那里发言,声音易被放大。而上海是万商之海,市井鼎沸喧嚣,很难形成一种强有力的声音。
具有留洋经历的大学教授身份是民国时期的金字招牌
第三个因素是运动领袖的身份。任何一场新的思想运动,新的文化运动,它的发起者、组织者的身份非常重要。当年的“新青年”,陈独秀、胡适、钱玄同、周氏兄弟,都具有留洋的经历,后来又都齐聚北京大学,成为北大教授,由他们来推动新文化运动,具有特殊的号召力和影响力。这背后实际上关联着清末民初历史的一种深层变动。我举个例子,你们就理解了。清末武进有一个名叫陆炜士(尔奎)的先生,道德学问自小就见重于乡里,许多人都以师礼事之,可谓“有声于国粹丈人之林”,戊戌前受聘担任北洋等学堂讲席,乡先生多不解,群起而短之说:“陆某士夫也,竟与若辈周旋乎?”可见,那个时候新学堂的讲师是被轻贱的。但科举废除之后,情况大变。“大学校教师”逐渐成为“最礼重之秩位”。这是一个知识权威的再造过程。此前的知识权威来自书院场屋,此后则逐渐转移到另一个场域,也就是大学。民国时期,是否具有留洋经历的大学教授,境遇和影响力大不相同。
概括地说,我认为新文化运动是三大因素综合作用的产物。没有中心口岸的庞大网络,新文化运动不可能短期内席卷全国;没有帝都政治文化的加持和认证,新文化就很难形成如此巨大的影响力;没有留洋的大学教授的身份这个金字招牌,新文化无法取得引领全国青年那样的号召力。
民国初年的上海拥有全国最发达的报业和出版业
许纪霖:周武教授这三点总结得非常好,我完全同意。我补充一点,固然《新青年》的鼎盛时期在北京,最重要的是获得了北京大学新派教授的支持---在现代社会之中,大学是知识的生产中心---但是我们不要忘记,知识不仅需要生产,而且还要传播。而民国初年中国的知识传播中心,不是北京,而是上海,因为上海拥有全国最发达的报业和出版业。传播就是生产力,传播对于新文化运动来说,有时候要比作者与编辑部在哪里更重要。
《青年杂志》创刊之前上海已有浓厚的新文化氛围
前面许老师说好像《青年杂志》刚刚创刊的几年影响不大,后来到北京去,影响才大。我们就要分析为什么会这样。
第一,之所以前几年在上海没有影响或者说没有太大的影响,恰恰是因为,从清末以来,上海这个城市已经有了强大的新文化的内容、市场与氛围。大家知道当时在上海商务印书馆已经有《东方杂志》、《教育杂志》、《妇女杂志》、《学生杂志》。中华书局也办了各种各样的杂志,如《中华教育界》、《中华妇女界》、《中华学生界》等。这些杂志其实都在传播新文化,只不过是因为以前我们对于新文化那套主流的东西太过于熟悉,而经常把这些杂志、刊物淡忘掉,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事情。
《新青年》为了推广新文化“无所不用其极”
第三,尽管到了北京,《新青年》的销量可能达到了一万四千份、一万五千份,但是和上海同时期的那些报纸、刊物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最多说到平起平坐的地步。而且这还是指那些传播新文化的报刊,若和鸳鸯蝴蝶派的刊物如《礼拜六》比起来,那更没得比。
近代中国的各种各样的历史叙述都是“辉格党人式”的
许纪霖:在历史学界,一直弥漫着一种“辉格党人式叙事”。所谓“辉格党人式叙事”,是说英国的历史是由辉格党人书写的,英国的历史被描述为向着一个确定的目标发展的历史,凡是不符合这个方向的事件、因素和人物都被剔除了、排斥了。而在辉格党人笔下,近代英国的历史,就是一部走向自由、法治与宪政的历史。
近代中国的各种各样的历史叙述,虽然不是辉格党人写的,但都是“辉格党人式”的,只是写法不一样。传统的是革命的叙事,后来取而代之的是现代化的叙事,更新近的是民主的或者宪政的叙事,虽然终极目标不同,但叙事方式是雷同的,历史被描述为某种必然的、往确定方向前进的运动。关于五四的新文化运动,长期以来也笼罩在“辉格党人式叙事”之中,似乎新文化运动的方向就是民主与科学,以《新青年》为主线,凡是符合这个方向与目标的,都是新文化,是好的、积极的,凡是不符合民主与科学的,都是反动的、保守的、倒退的、落后的。
没有梁启超,何来新文化?
回到沙龙的主题,难道真的是《新青年》一枝独秀能代表五四新文化运动吗?难道新文化作为一种运动,真的是1915年9月才出现的吗?显然,如果我们稍微了解中国近代思想史的话,一定知道,早在晚清,不说已经有了启蒙,但已经有了启蒙的先驱。那位“笔锋常带情感”的梁任公,他办的《新民丛报》,影响了整整两代人:他这一代与后来胡适、陈独秀那一代。没有梁启超,何来新文化?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所谓新文化,乃是相对于传统的旧文化而言。这种新文化,无论是白话文,还是新观念、新思维,早在1895之后就进入中国,开始改变读书人。谭嗣同讲仁学,要“冲决网罗”,那个要冲决的“网罗”,就是“三纲”,就是儒家的礼教。美国研究中国近代思想的著名学者张灏教授,将1895年到1925年视为中国近代思想的“转型时代”,也就是说,从旧文化到新文化的历史转型,从1895年就开始了,只是到了《新青年》创办之后,新文化运动开始加速,呈现出新的面貌与阶段。
上海是码头风格,北京是山头风格
相比较上海的码头风格,北京是山头风格。每家每派、各个杂志都相信自己是唯一正确的,真理在握,京派谈思想乃是为帝王师,更为国民师。上海则是见多识广,它向全世界开放,知道世界上的真理不是一个,而是有多个。上海将各种思潮都介绍进来。在《新青年》崛起之前,一般知识人在读什么杂志?我告诉大家:《东方杂志》。在四川的吴虞,虽然在《新青年》出名,但读他的日记,就知道最初读的都是《东方杂志》。恽代英在武汉,一直到1918年还在读《东方杂志》,没听说过什么《新青年》。我们不要以为对于新文化运动来说,《新青年》是晴天霹雳、开天辟地,在《新青年》之前,很多新文化的杂志就在上海出现了,《东方杂志》、《甲寅》杂志等等,在民国初年都在做启蒙的工作。
《青年杂志》在内容上超越前人的东西并不多
周武:刚才许老师讲的,我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有道理。《青年杂志》所倡导的那些东西,之前就已经有一些杂志讲过,就这个意义而言,《青年杂志》(《新青年》)超越前人的东西并不多。
《青年杂志》创办之前有一个杂志,叫《甲寅》。《甲寅》是章士钊1915年办的,最初的时候是在日本。陈独秀曾担任这个杂志的编辑,而且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编辑。他后来在《青年杂志》所讲的,跟在《甲寅》杂志所讲的,基本上是一致的。更有意思的是,《青年杂志》创办之初,陈独秀还举过《甲寅》这块招牌,因为章士钊在民初影响力非常大。所以《青年杂志》刚创办的时候,陈独秀向人家约稿或通信中,一再强调新杂志与《甲寅》的承传关系,强调自己曾经担任《甲寅》杂志编辑的身份,明显是在借重《甲寅》杂志,来扩大《青年杂志》的影响,这是一个方面。
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将两份杂志稍作对照,即可发现,许多栏目是一样的或类似的,作者群也几乎是一样。《甲寅》杂志比较重要的作者,如章士钊、李大钊、高一涵、胡适、易白沙、吴稚晖、吴虞、苏曼殊、杨昌济、谢无量、刘文典等,后来都成为《青年杂志》的作者。如果《甲寅》杂志没被查禁,1915年不大可能再创办一个论旨如此接近的《青年杂志》。《甲寅》的退出,就给陈独秀创办《青年杂志》预留了一个发挥的空间。
比《甲寅》杂志更早、影响更大的,当推梁启超上世纪初在日本创办的《新民丛报》。这个杂志曾经影响了好几代中国人,我以为它对许多问题的讨论甚至比《新青年》更深入,也更包容。为什么《新民丛报》没有成为新文化的标志?这就是我前面讲的,要成为一个标志,取决于三大因素,不是单纯的一个因素所能决定的。
上海的优势是靠一个不断延伸的庞大网络撑起来的
另外我也想回应一下瞿骏老师。确实,一个杂志一推出,立马变成一个焦点,立马形成全国性效应,那是不可能的,《青年杂志》也不例外。但上海是中心口岸,有一个别的地方所没有的非常有利的条件,那就是在清末民初,上海已建立了覆盖全国乃至整个东亚的知识传播网络和连接世界各地的通讯网络。借助这个庞大的网络,上海成为当时中国的信息集散之地和新学枢纽之所。那个时候的上海,几乎稍有实力的报馆、书局,都建有自己的网络。譬如商务印书馆,在清末的时候就已经在全国各地建立了分馆和支馆,到民国初年的时候已有四十几家分馆和支馆。这些分馆和支馆遍布全国的大中型城市,香港、新加坡,以及日据时期的台湾,也设有分馆。分支馆之外,商务还设有非常庞大的销售网点,最多的时候有一千多个销售网点,不仅遍布中国、东亚,美国旧金山、纽约也有它的销售网点。商务正是借助这样一个无远弗届的网络,把读物推到各地读者面前,供他们选择、购买、阅读。商务的分支馆,除了推销商务版出版物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就是搜集各地读者的反馈意见,商务总馆再根据这些意见加以改进。
杂志也好,图书也好、报纸也好,总希望自己的读者群落最大化。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需推广;而要推广,是就需要建立支撑系统。对杂志或书局而言,最主要的支持系统,就是遍布全国的发行网络。商务的成功,至少有一半要归功于它长期以来有意识地去建立和拓展这个网络,从而拥有了全国最健全的发行网络。其实,不仅商务,上海的地位也是这样一步步地形成的,上海的优势也是靠这样一个不断延伸的庞大网络撑起来的。没有这个网络,就没有上海。没有这个网络,新文化也不可能那样迅速地运动起来。因此,我说上海是新知识的码头,新思潮的码头,新文化的码头,道理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