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建筑词条

步入二十一世纪后,全国各地房产业飞速发展,二线县城向城市化发展迅猛,缈城虽为珠三角边沿的一个县级市城市,但亦受到了猛烈的冲击。经历了十年之久的城市建设,缈城从一个沿江小城市,逐渐扩建成为一个现代气息浓郁、高楼林立的大都市。缈城不仅仅是缈城,缈城的城市变化不仅仅是缈城的城市变化,缈城建筑记录的不仅仅是缈城建筑,建筑缈城的人不仅仅是缈城建筑工人。但,这不过是写一座缥缈城里筑的飘渺阁,飘渺阁内的一群缥缈人,缥缈人群中发生的一些缥缈事,缥缈事建筑起来的一座缥缈城而已。一切皆为缥缈,故,书写不为著书立传,不为歌功颂德,不为百世流芳。仅为记录归档,筑字留存。

词条1:建筑桩机工

陈家兴听人说过,董不凡是个本地人,特别信风水,他每开发一处楼盘,开工前的第一桩,都看得非常重要,不但请来最出名的周易大师看风水,做法事。还要地请各方要员到开工现场剪彩,就连开桩的桩机都必须是新的,出过流血事故的桩机,几乎很难进入董不凡的工地。据说开桩的第一晚,董不凡还会在该地最高档的酒店宴请各路诸侯,应邀到席者定能收到董不凡亲自送上的烫金利是封,上印“大吉大利”四字,董不凡一脸谦和地哈着腰,说:“多关照兄弟,顺顺利利哈!”接利是封者定也哈腰回礼说:“开工大吉啊!董老板。”董不凡出手豪迈阔绰,他特别吩咐的事情,陈家兴自然不敢怠慢,测量定桩的位置准了,周易大师做法事时说一句“位置相宜,轴定四方”,董不凡一高兴,说不定就赏个大红包。陈家兴想起昨晚和女友叶婷去逛缈城广场,逛到七度空间银饰店,大眼睛盯着玻璃柜台里的一个雕花银手镯,眨也不眨一眼的。

陈家兴赶紧瞟了瞟柜台里的标价,一千三百八十,丢那妈,陈家兴用广东粗口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连银都升到这个价位了,还有什么是便宜的?他摸摸兜里的荷包,瘪得这边拇指也能感觉到另外一边食指的温度,他根本就拿不出勇气来,豪迈地对那个用眼角斜视着自己的女店员说:“给我包上”。

陈家兴一丝不苟尽心尽力地进行着测量工作,没想那个有点驼背的家伙不知好歹,老是挡在水平镜前,陈家兴移动镜片,他就摞动驼背,眼见着日头马上西移,陈家兴那个急!豆大的汗滴答地落下,从测量仪后面直起腰叫:“堤上那个大哥,麻烦你让让!”冯祖国仍围绕着那锅美味无比的鸟肾饭发挥着最极致的想象,他甚至想到陆带妹吃完这么一锅饭后,定会美得急急地拉了自己往工棚里钻,冯祖国回忆着陆带妹松软了的乳房,发福了的腰肢,硕大无比的臀部,还有那压抑而又激昂的叫床声,美得整个人都酥软了。陈家兴不耐烦的叫唤,打断了冯祖国的回忆,这让冯祖国很扫兴,他有点恼怒地回头,将牙缝里的草梗拔出来,扔地上,怒目瞪着陈家兴。陈家兴直起腰叫:“我在这边测量,你站那里挡了我的视线,站一边去啊!”冯祖国仍瞪着他,不说话。陈家兴急了,这位置一点偏移都要不得的,堤上这个家伙看上去不傻不痴,难道没听见自己说话吗?定是有心为难的。他一撸袖,冲前几步,嚷:“喂!叫你呢?聋了定是哑啦?这堤那么大,你什么地方不好站,非站我定的测量线上?”

一个又瘦又小,乳臭未干的小个子,也敢对自己大呼小喝?冯祖国怒得额头充血,鼻子呼呼地喷着热雾。陈家兴见他还站在堤上不移开,更气了,用广东话骂:“丢你个捞仔啊!”接着又低下头来摆弄测量仪,嘴巴不歇停地骂着。冯祖国突然野马般,从大堤上冲了下来,对着舞手动脚的陈家兴,狠狠地来了一记“黑虎偷心”,陈家兴来不及躲闪,“嗷”的一声,人似树叶一样飞了起来,跌倒在测量仪旁,一股咸腥的味道灌满了嘴。陈家兴艰难地撑起身体,呸地吐了一口,牙齿把嘴唇磕破了,鲜红的血吐在碧绿的草地上,很快就黑紫了。陈家兴“啊”的一声怒叫,飞快地爬起来,举起检测仪,嗷嗷叫着向冯祖国冲过去,冯祖国忙抬手一挡,测量仪咔嚓一声砸在手臂上,那个痛!冯祖国仗着比陈家兴高半个脑袋,体形也壮实些,忍痛抓着测量仪,一把夺过来,反手就把陈家兴提起,一脚踹到草坪上。陈家兴还未来得及爬起来,冯祖国已经冲了过来,拳脚雨点般落下,打得陈家兴哭爹叫娘的。要不是张耀球刚好跟着黄浩昌的拖车过来工地,及时制止了这场打斗,用陈家兴的话说,“丢那妈,外省佬就是野蛮,打人无道理,将人往死里打的。”说不定陈家兴真的会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装着桩机,长十三米的拖车刚停在工地边上,张耀球就看见草坪中央扭打成团的两人,张耀球忙拉开车门跳下去,冲上去拉开他们,打架两人中,陈家兴他是认识的,毕竟缈城是个小地方,工地来来去去都那么几个,在工地上走动多了,叫不出名字也混个脸熟。张耀球推着脸青唇肿的陈家兴往草坪外走,陈家兴哭着说:“球哥,外省佬欺负我们本地人,叫兄弟们来围殴他!”张耀球笑呵呵地推着他,猛然低头看见地上一滩紫黑的血迹,脸霎地阴沉下来,陈家兴低头在刚才测量好的位置上画上圈,边画边歪嘴吸气,不停地控诉着打人的冯祖国,张耀球阴沉着脸低喝:“你闯祸了。”陈家兴平日见张耀球都是笑呵呵的,一副弥勒佛的样子,这瞬间黑了脸色,意识到祸闯大了,低头望了望地上那一滩血,冷森森地打了个寒颤,两只脚肚都抖起来了。开桩之日竟然见到血光,不仅董不凡会很生气,就连张耀球也觉得不吉利,毕竟这次是他新买的桩机第一次开桩,张耀球觉得心里有条虫子爬爬的,又痒又堵。

张耀球拉开陈家兴时,冯祖国见形势不对,拔腿就跑了。陈家兴还没来得及逃跑,一列漆黑镗亮的小车队伍,稳稳地开进了工地,领头的是一辆车牌为四个“8”字的奥迪。陈家兴双腿一软,跌坐在草坪上,这台奥迪他再熟悉不过了,缈城仅此一辆,全进口的限量版R8,价值三百多万,缈城谁个不知,这是腾龙地产大老板董不凡的座驾?陈家兴多次在缈城街头碰见过这辆奥迪,每次都会被它身上发出来的森冷的光芒刺得眼睛生痛,每次碰见这车子后,陈家兴回到工棚,窝在臭烘烘的被窝里,闭上眼睛就做梦,总能梦见自己抱着叶婷在这车子内做爱,那感觉美妙得无法言语,以至每次他梦醒过来后,裤裆都冰凉凉的,摸一把,全湿了。

张耀球向前跨了一步,又停了下来,这小巴上下来的,全都是缈城一哥的角色,他一个打桩的,上前凑什么热闹呢?张耀球转身扶起陈家兴,陈家兴脸色苍白,抖着声音说:“球哥,我死定了。”张耀球呸了一下说:“死什么死?淡定些,一点骨气也没有,算男人么?”陈家兴颤抖着嘴唇说:“可我还是怕啊!”那边,董不凡和小巴上下来一一握手打招呼,然后又介绍了一下工地的情况,那个领头走的,不停地点着头听他介绍的官员问:“几点开桩?”董不凡说:“立马装桩了,一小时后就开桩。您请到会议室去坐一会。”说着恰到好处地做了个邀请的姿态,一行人便走进了工棚。

腾龙阁工地的第一桩,终于在这日吉时敲响了,一锤击下,响彻云霄,万籁回应,礼花及时在缈江上空炸开,鼓乐喧天,掌声雷动。张耀球坐在控制台上,望着锤击过后,从水泥桩处冒出来的白烟,心里有点堵堵的,在缈城,他开桩无数,但这回击下的第一桩,却没有了以往的成功带来的快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张耀球望着剪彩台上激昂发言的领导,忽然醒悟,真正一锤定音的,是这些官员们,而不是他张耀球的桩机。

词条2:建筑起重司索信号工

陆带妹抹一把额上的汗,每日,她都重复着这样的工作,绑扎,拧紧,固定,挂钩,挥旗,对讲。几个当施工升降机司机的姐妹打趣她,手皮比冯祖国的脚皮都要厚了,女人得要有个女人的样子。不用指挥时,陆带妹便站在一圈圈的钢筋中间,张着树桠般的伤疤满布的手掌看,那曾经也是一双又白又嫩,肉乎乎的手!可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是个睁眼瞎?刚来工地时,陆带妹还不知道塔吊是什么,当她看见高高的塔吊钢铁巨人一般不可一世地立在眼前,心里就棱棱地冒寒气,那么高的铁架悬在半空中,瘦骨伶仃的样子,却要吊那么粗重的物件,将它们提升到高空去,不怕折掉吗?冯祖国常为她的担忧发笑,他双手不老实地摸着陆带妹的屁股,邪乎乎地说:“鸡巴是肉做的,你挂上面都断不了,更何况这铁装的塔吊?”陆带妹的脸刹地红了。

冯祖国和前妻生了对双胞胎女儿,大女儿的叫珍珍,小的叫珠珠。陆带妹嫁给冯祖国后,又生了个儿子,叫冯中华。冯中华出世后,便给他的父亲带来了好运气,冯祖国开始发了。冯祖国因纠纷,负气从冯齐全的施工队里跑出来独干,他带着同一个生产队一起出来的九个兄弟,在珠三角一带的城市四处承包各种零散的装拆工程。二十一世纪初,房产业开始复苏,平地里突然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房产商,楼房雨后春笋般钻了起来。冯祖国和他的兄弟们游走在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上,工程接了一个又一个,陆带妹就跟着冯祖国辗转于各个工地,继续她的司索工的生涯。经济条件好起来后,冯中华也到了入学的年龄,冯祖国又花大价钱将他送进了深圳的一间贵族学校。看着丈夫将这些年赚下来的血汗钱都往学校里送,陆带妹心里是十万个不愿意,哪里读书不能成才的?为什么一定要是深圳?一定要是贵族学校?可冯祖国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叱陆带妹:“头发长,见识短。你要是认得字,用得着在工地上做个苦力工吗?我是为儿子铺路,他从小接触的都是上层社会的人,以后的交际圈也都是上层人了,自然生意也做上层人的了。”

冯祖国这么一说,陆带妹就不再反对了,读书的好,陆带妹没机会享受,可没文化的苦,她却是吃了不少的。她的本名并不叫陆带妹。十八岁那年,她走出大山,到镇上的公安局去办身份证,民警让她填表格,她双手插在两腿间,头埋得低低的,羞红了脸,半天才用蚊子般的声音告诉民警,不认得字。民警没办法,只好替她填,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答:“卢大梅。”可她说话的口音带着土音,民警听到的却是“陆带妹”三个字,民警沙沙地把名字填在表格上,递给她看,问对么?她不认识,也害羞,只好拼命地点头,民警又让她在上面按了手印。后来,她随南下打工的姐妹们到了深圳,进入手套厂时,需要交身份证,那个负责登记新人资料的男人瞟一眼她的身份证便笑了,说:“从来只有叫带娣的,你父母倒有意思,叫你带妹。”身后的女工们都哄地笑开了,到了这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姓名都被改了。

塔吊上的小车又垂了下来,陆带妹大步上前,拉着小车,又弯腰去提了提捆着钢筋的钢丝绳,现在腾龙阁工地上的每一件物件,在陆带妹的眼中都是亲切的,她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着腾龙阁早日如龙一样腾空而起啊!在接陆带妹和两个女儿来缈城的第一天,冯祖国就带母女三人到信天游吃飞禽套餐,冯祖国一边扒着油乎乎的鸟肾饭,一边口齿不清地说:“吴老板介绍我在缈城接了四个工地来做,腾龙阁这边的工程是最大的,油水最多。腾龙阁奠基的那天,我特地到工地去看过了,环境真不错,临江近水,江对面是一排山,真的似飞龙一样,我私下问过懂风水的人,他说,这里是神龙起飞之地,风水宝地啊!我摸估年底,腾龙阁的第一期就能发售了,到时候,我们这里也买一间,说不定中华来住了,就能考上状元,去清华北大读书呢!”陆带妹不懂风水,冯珍珍、冯珠珠姐妹更不懂,冯祖国讲一句,她们就点一下头,反正,是这个男人带着她们过上好日子的,他说的,都不容怀疑。

许多许多的疑问纠结在陆带妹的心里,她怎样也想不明白,后来她因为考不到司索工证,无法再继续起重司索信号工的工作,计而转入厨房,负责装拆班的工人伙食了。站在黑实巨大的铁锅前,大锅铲搅动着白花花的肥肉脂膏时,脑海里仍忍不住思考那些纠结着的问题,脂膏全化成金黄的猪油了,可她的疑问仍纠结着。

词条3:塔吊司机

自从得知冯祖国要在腾龙阁买房子,鲁为民就开始积极存钱了。有次,鲁为民和冯珍珍溜到离腾龙阁工地不远的信宜旅馆开房,完事后,冯珍珍汗津津地抱着鲁为民的臂膀说:“等腾龙阁封顶后,我们就不用到这里来偷偷摸摸的了。”

当时鲁为民并不把她的说话放在心上,他仍在回味着刚才冯珍珍的好,冯珍珍的母亲肯定是个美人,光从冯珍珍那身又白又嫩的好肉就可以猜测出来了。鲁为民还在暗暗庆幸,好在冯珍珍不是陆带妹生的,瞧这细腰细胳膊细腿的。想着,鲁为民又有点冲动了,翻身趴在冯珍珍身上,手脚乱动乱摸,冯珍珍红着脸,拍着他的背,气喘吁吁地问:“哎!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说的话呀?我爸准备在一期买房子呢!”“什么一期?”鲁为民双手不停地揉捏着,冯珍珍弓着身子说:“腾龙阁的一期啊!”“什么?”鲁为民双手停止了活动,问:“真的?”冯珍珍骄傲地扬着红红的脸蛋说:“真的。我爸说,腾龙阁可不比外面的楼盘,它是缈城最高档的楼盘,能住腾龙阁的,非富则贵,本地人居多,我们住这里了,也表明我们跟他们是一样的。我爸还说,腾龙阁是神龙起飞的地方,龙气旺,我弟弟要来这里住了,定能考上北大的。”鲁为民慢慢地移动着双手,在冯珍珍光滑的背上游移着,冯珍珍轻声地哼了起来,可鲁为民的兴致却减了下来,他问:“我听说,现在腾龙阁的楼花,也卖四千多了,你爸有那么多钱?”冯珍珍收紧了双臂,紧紧地贴着他说:“等工程完成了,我爸就有钱了。我爸说,为了中华,多少钱都值。”

冯珍珍的哭,陆带妹也不是没有感觉的,毕竟一起生活了十年,比不上亲生母女,但感情还是有的。可冯祖国正在火头上,不是三句两句就可以将火浇灭的。陆带妹将柴火往灶子里推,猪油在锅里啪啪地响,她又蹲下来洗菜。冯珍珍说:“我一定要嫁鲁为民的。”陆带妹说:“你爸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冯珍珍说:“你给我爸说去,就说鲁为民也会在腾龙阁买房子的。”陆带妹洗着青菜的手停了下来,回头问:“真的?”冯珍珍用力地点点头说:“真的,鲁为民说他一定要在腾龙阁买房子的,他现在没日没夜的加班,就是想多赚些钱,买房子。”陆带妹站起来,揩揩手上的水,说:“我现在就跟你爸说去,晚上你让他来我们班组吃饭,我煲了鸡汤。”

对讲机响了,地下的卢大发发出了信号,鲁为民按照对讲机中的指令,把右手操纵杆缓缓往前推——落钩,左手操纵杆往后拉——回转、大臂起落,右操纵杆再往后拉——起钩。一个巨大的钢架顺着钢索被吊到一定位置,回转、调整角度、对准,上夹板,四个节点分别焊接。操控室随着塔吊在近百多米的高空中前后摆动,鲁为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摇摆,这太正常了,不摆的塔吊会从根部折断的。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提醒鲁为民,他并没被遗忘在高中。

当天暗下来时,冯珍珍的声音便在对讲机里响起了,她说:“我爸叫你下来吃饭。”鲁为民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冯祖国的急性子,工地里出名的了,今日看他在塔吊下的样子,一会定不会给好果子吃的。不过,想到冯珍珍那身白嫩嫩的肉,鲁为民吞了吞口水,被打一顿都是值的。

词条4:架子工

施工方在工地边上抹了一层薄薄的水泥地膜,就在地膜上面盖起了两列对开的平房,平房间隔为一个个单间,格子般,左边一列用来给各个班组做厨房用,右边一列则是洗澡房,洗澡房统一装了简易塑胶门,门口装一个水龙头,工人们晚饭后,都提着塑料桶拿着衣服过来排队洗澡,前面洗好了的工人就蹲在水龙头前面洗衣服,也和排队等洗澡的熟人聊两句,多是带荤的打趣,说,张三,昨晚我听到你的床嘎吱嘎吱地响,你一个人躲被子里干嘛了呢?张三就骂,嘎吱你老婆了。听者就撩起水,泼对方一下,然后也嘎吱嘎吱地笑,话题一转,就谈起昨晚买的六合彩了,说本来想买牛的,但下注时又耳朵软,结果买了马,没想真的开牛了。

张结力将衣服搭在油晃晃的肩上,只穿了条短裤,裸着上身,踢踏着拖鞋,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嘴里还叼着根牙签,哼着十八摸。他一过来,就大声地嚷嚷:“让开让开,轮到老子了。”赵成功白他一眼,道:“让鸡巴,后面排队去。”赵成功是工地上的高级电工,技术高,连肖守权都敬他三分的,而且为人宽厚,肯帮人,在工人当中颇得地位。张结力见是赵成功抢白自己,胀紫的脸白了下去,勉强笑一下说:“赵工啊!你也排队啊?这些弟兄真鸡巴,也没人给你让一个?”赵成功说:“没必要。”张结力讨了个没趣,觉得无聊,排在队伍后面四处张望,看见冯珍珍捧着一盘扣肉从厨房里走出来,一步三摇地往工棚那边走去,张结力看得口水也溢出来了,吧砸着嘴巴,说:“操,这肉又香又滑的,让老子咬上一口,啧啧,死都值了!”冯珍珍听见了,红着脸回头白了他一眼,加快脚步走了,张结力望着冯珍珍走远的背影,狠狠地抹了一下下巴。

开升降机的是冯珠珠,虽然是双胞胎,但冯珠珠的样子却不像冯珍珍那样水灵嫩白,她像冯祖国,蜜色的皮肤,眼睛有点小,鼻子有点儿塌。张结力走进升降机,冯珠珠就不高兴了,黑着脸问:“上几层?”张结力嬉皮笑脸地问:“你姐今日上什么班?”冯珠珠白了他一眼,不理他,干脆拿起十字绣来绣,张结力走上前,装模作样地看,啧啧地笑:“手艺还过得去嘛!不过比起你姐,就差远了。”冯珠珠鼻子哼了哼,厌恶地推开他,说:“你到底上不上去的?”张结力油腔滑调地说:“上,当然上,我都在上面搭好了床架,说不定珍珍都在上面等我了呢!”说完竟自己动手按了启动键,冯珠珠气得扔了十字绣跳起来骂:“王八蛋,还没按警示铃就开机,不要命了!”张结力嘎嘎地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我还要鸡巴命啊?”冯珠珠气得瞪着眼睛,鼻子呼呼地出着热气,这个张结力是工地里出名了的无赖,现在悬挂在半空中,她一个女孩子又斗不过他,唯有看着他开着升降机,喀咯喀咯,大幅度摇摆着向上升。张结力猛地停了机,拉开吊笼门跳了出去,嘴巴还不干净:“这样开机,感觉像不像做爱?高潮了吧?”冯珠珠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气呼呼地将升降机开了下去。

早前,建设高层建筑,都喜欢用竹脚手架,采用水葱竹篾或麻绳或铁丝来绑扎,扎起来也讲究,什么立杆、大横杆、剪刀撑、支杆等等,名堂众多,竹子性韧,结实,轻便,不易腐蚀,曾一度大量被应用于建筑工地上,但竹子竹身偏滑,不利工人攀爬和站立,其次,竹子只能一次性使用,一个工程完结后,这些搭脚手架的竹子便很难再次用到生产中去了,这就造成了严重的资源浪费。后来,人们便制造了钢管脚手架,一般高层建筑施工,对钢管脚手架要求是非常严格的,必须要用外径48-51mm、壁厚3-3.5mm的钢管,长度4-6.5和2.1-2.3m为宜,有严重锈蚀、弯曲、压扁或裂纹的都不得使用。

架子工人们像蜘蛛侠般,拿着扳手螺丝刀等搭设工具,贴着建筑物的顶部,用安全带将身体挂在高高搭设起的脚手架上,向上安装着钢管,他们都是身手矫健敏捷的,一手扶着大横杆,一手拧着粗实的螺丝,拧几下,钻几圈,螺丝便拧实了,数根钢管装上前,一个结实的架子便牢牢地固定在建筑墙体前了。张结力对不远处在斗嘴的周大年叫:“嘈鸡巴啊?那钢管又不是你女人,光抱着有鸡巴用啊?快给老子动手。”周大年伸伸舌头,抱着几支钢管爬得飞快。张结力看见楼层的一角堆放着一堆搭设工具,便过去翻了一把扳手,走到一道安全栏杆面前,这几根安全栏杆有点儿偏扁,锈化得有点厉害。搬脚手架时,张结实就一再叮嘱他,一定要仔细、认真点,将那些有裂缝、弯曲、锈蚀、压扁了的钢管都挑出来,实在不能用的就运废品站去,龙腾阁临江,风蚀厉害,加上还都是高层建筑,钢管一定要用坚固结实点的。为了张结力好做工作,张结实还特将一张三万元的支票塞给张结力,让他去进批新的脚手架回来。

鲁为民抱着冯珍珍,叫了冯祖国一声:“爸!”冯祖国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都给我回去。”

词条5:电、焊工

赵成功背着电工箱走过C栋建筑主体时,正在空地上焊接着模板架的尤东海拿开脸罩,一双血红的眼睛从眼镜里翻起,看了赵成功一眼,红眼是焊接工人的通病,长年在强光底下操作,焊工们不仅眼睛受到严重的损伤,就连脸部的皮肤也很容易被强光烧伤。尤东海性情本来就怪癖,加上长年蹲着烧焊,一双眼睛长年如兔眼般鲜红,脸部皮肤长年焦黑脱皮,这就使他更让人觉得丑陋、阴阳怪气。

尤东海蹲在一批乌黑的铁枝前面,明亮耀眼的火光在焊枝的燃点处绽起,闪得赵成功眼睛冒出花点。赵成功用手挡着强光,问:“今日要焊多少个?”尤东海闷头闷脑地说:“不知道。”尤东海就这怪脾气,赵成功拍拍电工箱往里面走去,尤东海突然说:“冯祖国买了这栋楼的1609,钱都付清了。”赵成功呵呵一笑,说:“他前几天结了一笔工程款,就赶急赶紧地将房子定下来了,也难怪,冯珍珍的肚子都凸出来了。”尤东海红眼再翻:“他买给儿子住的!”赵成功说:“他女儿女婿也要买的,到时他能不帮忙点吗?”尤东海说:“他那么有钱?”赵成功说:“所以啊!光打工是不行的,定要自己跳出来,接些工程做,这才攒得下大钱的。”他抬头看着高高的C栋,马上就要竣工验收了,高楼巍巍地立在如龙盘旋的大江边,霸气逼人,他忍不住赞叹道:“好楼啊!非龙或凤不能栖,听说都卖到五千多六千了,唉!这高楼啊!越往高处盖,价钱就越往高里涨,我们这些打工仔,只有盖楼的份儿,买楼?是想都不敢想的了!”尤东海又翻了翻眼,脸阴沉沉的。赵成功知他心里有疙瘩,也不跟他计较了。

尤东海以前也是个小小的包工头,身上钱是有点儿的,但却染了工地上的坏风气,赌博,他的赌瘾特大,而且逢赌必输,最后赌得散了全副身家,连老婆都赌没了。尤东海老婆是个性烈的,一次尤东海输光了回到工棚,借了酒意抓着老婆就扇耳光,他老婆和他对打,打不过,抢起地上的一把水果刀,一刀捅进他的肚子,然后披头散发地跑到未竣工的高层上,一头就从二十二层的高楼上栽了下来。被捅了一刀的尤东海没死去,被工人们抢救过来,从此孤身寡人。原本做着工程的楼盘,因为出了血案死了人,销售剧减,开发商大怒,扣了承建商不少钱,承建商立刻冻结了尤东海的工程款,因为收不到钱,尤东海带的工人都投奔别的工程队去了。由于有过这样的前科,尤东海便再难承接工程做了,就这样,他便从一个包工头轮为一个小小的焊工。自此,他的脾气也古怪起来,终日蹲在工地的一角焊模架、钢枝,一声不哼的,任何人过去跟他搭讪他都不理会的,唯有赵成功,他还偶有应答两句。

赵成功才往前走了几步,尤东海突然在后面说:“给1609布电线时,给布置得谨慎些!”

赵成功停了下来,回头望着尤东海,巨大明亮的火光在尤东海手中绽放着,焊枝与铁体碰击,发出吱吱的,刺耳的鸣响,尤东海低着头,脸无表情的。赵成功站着,等尤东海说下去,尤东海漠然地抬头,望着遍体裹着绿色密目防护网的C栋,太阳刚从楼体后面冒了出来,咸蛋黄般的红,尤东海翻翻比咸蛋黄还红的眼睛,说:“毕竟,他是代表我们这批人的。”“哦!”赵成功恍然大悟,情绪也有点激动起来了,走上前,友好地拍拍他的肩膀,才大步走进大楼主体。

赵成功背着电工箱,手里还提着一大捆断断碎碎的废电线走下楼,这些电线横七竖八的,捆绑起来本已经困难,提着走路就更不方便了。赵成功干脆将废电线绑成一个大圈,套在肩上,然后才走楼梯下去。施工升降梯就在楼下停放着,赵成功完全可以按警示铃,呼叫值梯的工人上来接自己下去的,毕竟背着那么多那么重的东西走楼梯,很不方便。但赵成功从不坐升降梯上落,别人问他为什么?他都笑笑,说怕突然停电。他这样的答复,听者定然是不相信的,没听说过电工怕停电的。他不说原因,定有他的忌讳,于是听者便笑笑,也不多加追问。建筑工地上,电工可以说是最最重要的工种,通常,为了满足生产的需要也为了给工作、生活提供舒适的环境,这就需要在建筑物内设置完善的给水、排气、供热、通风、空调、通讯、闭路电视、火灾自动报警消防、供电等系统,而电工的主要工作就是排布设置这些系统,这是非常考究一个人对电力设施的认识和操作技术能力的。

赵成功是个谨慎细致的电工,每天完成工作后,他都走最后,将所有工作点都检查过后,又收拾打扫现场一翻,才最后一个离开。他背着重重的废电线和电工箱,走在阴森嶙峋的楼梯通道里,有的楼梯级还积着积水,他小心地跨过去,要是不小心踩湿了鞋头,他会弯下腰来,拿纸巾抹擦干净。遇到拐角处不知谁急忙忙的赶着下班,将仍有半车轻质砖的斗车停在那里,挡了下楼的去路,他便放下身上的东西,将斗车推到空旷的地方。赵成功将半斗车的轻质砖推到十三层东边偏角时,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头竟然见到尤东海蹲在西边的一个角落里,举着脸罩,吱吱地焊着一只脚手架,焊机插在一把破插座上,四周堆满了断的锈的弯曲了的压扁了的钢管或破架子,尤东海缩在一圈废钢铁架里面,隔着脸罩,什么表情也看不到,唯有他手中不时吱吱地溅起的强光和火星是夺目刺眼的。

赵成功倒吸了口冷气,天气还没入秋,就觉得有点凉意了。他问:“东海,你怎么在这里焊啊?”

赵成功走到楼层外看了看,又在操作台里踱着步走,操作台上废砖水泥疙瘩到处都是的,钢管乱七八糟地堆放着,有几捆缆绳纵横交错地盘放在另一端,满目狼籍。虽然不是架子工,但对建筑工地各工种的基本要求,赵成功还是懂得点儿的,按标准,搭设安全网应每隔三米设一根支杆,支杆与地面一般须保持45°,安全网应外高里低,网与网之间拼接要严密,网内杂物要经常清除。显然,张结力完全没按规定进行施工。赵成功哼哼鼻子走回去,说:“不出事就好!”尤东海停了焊机,眯着红眼略有所思了一会儿,才说:“也是,就算出事了,问责起来,也问不到我们,而且,他不这样做,我们也没有外快可捞。”赵成功无奈地笑笑,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给尤东海说:“你收好,别嫌薄了。”尤东海也不客气,将信封塞进工作服内,赵成功背起蛇皮袋,说:“那我走了。”尤东海不理他,继续低头焊废钢管。

这起高层脚手架坍塌坠落事故,造成了三死八伤,腾龙阁工地被强制全面停工。腾龙阁一期在未竣工之前,已经销售一空了,准业主们都眼巴巴地等着房产商交楼,然后装修入住的,没想临门一脚,出了这样的事故。地方媒体方方面面地大肆报道这起坍塌事故,弄得整座缈城人心惶惶。那些急着搬进去住的业主,都跑到工地来围观,不少人私下议论,周易大师不是说这是风水宝地吗?怎么就出了这样的事故了?有人便不屑地答,开桩时就不吉利了,有人流血了。听者便悔恨地捶着胸口说,哎呀,怎么了得?早知这样,就不买这儿了。但后悔归后悔,房子已买下来了,转手卖出又舍不得,仍得搬进去住的。有些心急的业主便组团和销售方交涉,希望建设方能按时交楼。

赵成功望着背有点驼的冯祖国举着铁枝,不停地敲打着那堆染满了工友鲜血的脚手架,冯祖国手中的铁枝每敲一下,他的心便痛一下,似乎那铁枝不是敲在脚手架上,而是敲在他的心尖上。如果当日,他发现张结力违章偷修废脚手架后,及时向肖守权举报这件事,或许事故就能避免了。如果当天,尤东海告诉他,张结力偷工减料,没按规定设置支杆,他要有点责任心,将这事情向叶卫平说说,或许悲剧就不会发生了。赵成功恨得举起铁枝,狠狠地鞭在大腿上。

过了两个星期,事故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留守在腾龙阁工地的工人们都跑到饭堂的宣传栏前面围观,任由猪油炒出来的菜肴香味有多诱惑,工人们都不急着抢过去打饭,拿着饭盒争先恐后地看宣传栏上贴的告示,告示上说,事故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主要是工地项目经理肖守权和安全负责人叶卫平等管理人员监管不力,让架子工班组长张结力有机可乘,将废脚手架再次焊接利用,造成了重大的安全隐患。其次,架子工班组长一直违规搭架,没按规定搭设支杆,扩大了安全隐患,最后,几个月前,塔吊司机鲁为民和架子工班组长张结力因私事发生纠纷,部分架子工人只顾围观,忘记给十六处脚手架安装固定螺丝。综合上述原因,C栋竣工后,在拆除脚手架时,由于受到较剧烈的震荡,十四层的脚手架断裂坍塌。事故造成三人死亡,八人受伤。

工人们蜂拥进饭堂打了饭,饭堂只有数张长型的水泥板凳,大多数工人抢不到位置,就都蹲在饭堂周围吃饭,初秋的阳光灿灿地照在他们的身上,黝黑的脸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芒,工人们打趣说笑,大口大口地嚼着死鸡烂肉烧出来的饭菜,大家热议娱乐般热议着坍塌事故,有人叹周大年和韦宗亮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女人还未碰过呢,死得不值。也有人说受伤躺在医院里的更不值呢!不是断手就断臂的,都成废人了,还不如死了好。后来大家又说到张结力,都说这姓张的最该死了,可老天爷眼不好,偏不让他死。有人啧啧地笑,说他真是生着比死了难过。听者便追问,怎的了?答曰,他常常逮着人就骂鸡巴,现在连鸡巴都没了,活着还有啥意思?众人便哄地笑得炸作一团,喷出来的米饭在饭堂前撒出一场雨。

虽然流血与死亡就在眼前发生了,但工人们似乎都见怪不怪的,也许是,都习惯了,都麻木了。他们虽然也热议这起事故,但却没一个人提出或考虑过转换工地,没人表现出不安与惧怕,更没人提什么人身保障什么权益的。只要是在工地上生存,这样的事故,就存在着,无论走到海角天涯,无论何朝何代,都杜绝不了。盖建的是别人的房与屋,搭上的是自己的血和命,这是建筑工人的宿命。

词条6:装拆工

腾龙阁工地终于解封了,各班组又各就各位,开始正常运作了。有消息传来,腾龙阁一期也将在近期交楼了。冯祖国知道这消息后,高兴得一个劲地在陆带妹面前滔滔不绝地赞腾龙房产的老板董不凡果然能力不凡。陆带妹虽然也高兴,但心里多少有点疙瘩,跟冯祖国十年有多了,他的心思她还摸不透吗?这么着急入住,还不是为了让冯珍珍有个地方坐月子?可是,哪有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坐月子的?而且,冯珍珍还没到法定年龄登记,虽然他们都默认鲁为民是女婿了,但严格来说,冯珍珍还没算嫁出去的女儿呢!这没出嫁的女儿在家生孩子,多丢人呀?丢人也就算了,毕竟再丢人也是他们冯家丢的人,可房子是吉屋,专门为冯中华买的呀!冯中华还得上清华北大的,房子怎么能在他没上清华北大之前,就染上女人的月子味呢?这多霉气啊?在陆带妹的乡下,女人坐月子是很多忌讳的,但陆带妹不敢在冯祖国唠叨,冯祖国的脾气躁,尽管这两年有所收敛了,可陆带妹还是没胆量在瞌睡的老虎头上抓虱子。人逢喜事的冯祖国根本就没心思去猜陆带妹在想什么?他屁颠屁颠地表达了一翻对董不凡的崇敬和仰慕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陆带妹狠狠地将搅着猪油的勺子叩在灶台上,勺子上的余油溅了一灶台。

这样大的事情,怎么尤志辉事前没知会一声呢?肖守全被带走后,承建商又派来了一个叫尤志辉的项目经理,冯祖国来不及去现场看究竟了,他小跑着往办公室跑去。尤志辉的办公室里塞满了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闹哄哄的,都不让上岗了,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啊?尤志辉是个白白胖胖的矮个子,胖脸上戴个黑边的眼镜,他站在办公桌里面,大声地叫:“大家安静,安静。”但工人们那里听他的,都叫,怎么办?我们什么时候能开工?尤志辉拍着桌子说:“这事情我会处理的,你们现在都回去等项目部的通知好不好?开不了工,我比你们还着急啊!你们这样闹也解决不了问题啊!”

尤志辉抹着汗,叫了半天都不能让工人们平静下来,干脆不叫了,没想不叫了,工人们却静下来了,他奇怪地抬头,见工人们自觉让出一条路,安监站的人鱼贯走了进来。尤志辉忙站起来,赔笑着说:“何站、林站,你们这么早啊!”几个包工头赶紧驱散工人,将他们都撵到外面去,工人们还不死心,都趴在窗口看。赵成功心巧,马上就烧水泡茶了,冯祖国见了,也不落后,赶紧拉椅子递烟,安监站这次来的人当中,的确多了个女人,这女人是冯祖国未见过的,他当下便暗里嘀咕,一个弱秧秧的女人,能有多大能耐啊?有办公室不坐,偏来工地吃尘灰,真是拿来撑的。

看见程婉真的也跟着爬上吊笼顶来,这三个干了十几年的老装拆工人,同时都双手发抖了,手抖得利害,吊杆的吊钩怎样也找不到标准节的重心,程婉走过去,拉过吊钩,一下便将吊钩扣在标准节的重心位置上了,然后就拆电缆滑轮的导轨。冯祖国眼睛望了望安全栏外面,空落落的,风在脚下呼呼地叫着,下面围观的人们,似一群蚂蚁。虽然安全带是扣在安全栏上的,但这女人的胆子真够大的,那么空旷的高空,她也站得直直的。

冯祖国还在回忆里担惊受怕,程婉和冯建军他们已经用扳手在拆标准节上的连接螺栓了,冯祖国这才回过神来,上前帮忙拆卸。四人合力,很快便拆了两个标准节下来了,程婉按下对讲机,让鲁为民提吊杆,鲁为民听着下面的指挥,将标准节吊起,轻轻放在吊笼顶。

何站上前将一支纯净水递给程婉,程婉有点抱歉地接过,说:“让领导担心了。”何站理解地说:“你一个女的来负责培训这群粗男人,不拿点真本领出来,又怎镇得住他们呢?”程婉拧开纯净水灌了一口,眯眼望着几栋高耸入云的大楼,心生感慨:盖多高的大厦,才是人类建造的极限呢?

一下子要掏那么多钱出来给工人们考证,安监站的人前脚一走,冯祖国马上就后悔了,回去也不知道怎么跟陆带妹说,别看陆带妹这人平常大大咧咧,傻不拉唧的样子,但自从让她管了厨房后,不知怎的,这婆娘就精细起来了,把钱抓得死死的,冯祖国要支点钱用,都要经她三审四批。冯祖国懊恼极了,人家不是说,屁股大胸大的女人通常脑袋就发育不好的吗?怎么陆带妹的脑袋却是跟屁股跟胸一起长起来了?早知道她这么会算计,就该让冯珍珍来管厨房了。但懊恼归懊恼,答应了的事情,总得要去完成的,要不自己一个大男人,对一个娇滴滴的女人说话不算数,自己往后还哪有面子在工地上混啊?而且,自己还准备一家人在缈城定居的,要成为缈城人的,这么小的地方,程老师又是负责工人培训的,举头不见低头见。这么想着,冯祖国就回到住处了,冯珍珍和冯珠珠住在他的隔间,看见他回来,冯珠珠就从房间里跑出来,嘟起嘴巴说:“爸,你说我跟姐怎么办呢?都不让上岗了啊!”冯祖国说:“没事,这考证的钱,吴老板答应给你们出的啊!”冯珠珠嘴巴更翘了:“让我和姐操作,那当然是没问题的,可是听说这考证还得考笔试的,我跟姐又没读过书,字都不认得,怎么考啊?”

冯祖国一下便愣呆了,对呀!十二年前,前妻说走就走了,扔下一对只有七岁的还在读一年级的双胞胎女儿给他,他即当爹又当娘的,还要爬上爬下地工作,辛苦就不用说了,更让他无可奈何的是,一个工地完工了,他就必须跟着工程队奔向另外一个工地,时常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无奈之下,他只好让两个女儿缀学跟他颠沛流离。外来工子女在本地入学就是件困难的事情,像他们那样居无定所的,想找学校入学就更困难了,更加上插班生的学费贵得怕人的,冯祖国觉得花那么多钱让两个女子读书识字,不划算,在冯祖国的意识里,陆带妹也一样字也不认识个,不也活得又胖又壮的?儿子不也一囫囵就生出来了吗?女人嘛!最终都是要嫁人的,认不认识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生儿子,于是,干脆就不让两个女儿读书了。可现在要持证上岗了,两个女儿将面临着失业,冯珠珠还可以将就一下,毕竟她没对象,要是没有工作了,养在家里,陆带妹也不能有意见,但是,冯珍珍却不能没有工作啊!现在她和鲁为民正拼命地赚钱,想存钱在腾龙阁买一个小间,眼看冯珍珍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不能再耽搁了,要是这个时候冯珍珍没了工作,那买房子的计划,就真的是要泡汤了。

词条7:施工升降机司机工

建筑工地上,施工升降机司机即负责操控施工升降机的工人,这是个较为轻便的活儿,干这工种的,多为女工。建筑施工系列,工种复杂,类别繁多,各工种都存在差异,工作难度高低不一,但因建筑的特殊性,建筑工作普遍被视为粗重活,为底层人群从事的职业,而现实中,人们也只有在实在没有可选择的情况下,才不得不从事建筑工作。

吴忠能给施工升降机司机们交了钱后,驱赶着她们去培训中心接受培训,否则,都不要开他的升降机了。冯珍珍姐妹被迫坐在亮堂堂的教室里,看着程婉在黑板上写满了娟秀的粉笔字,姐妹俩恍然像回到十二年前,母亲给两人都扎上一样的马尾辫,穿上一样的裙子,背上一样的书包,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带着她们快快乐乐地去上学,记忆中的母亲多美啊!白嫩的皮肤,细长的腰肢,弯弯的眼睛,整个人都是笑的。姐妹俩不明白,这么好看这么爱笑的母亲,怎么说走就走,一走就不再回来了,她怎么就这么狠心,舍得丢下她们姐妹俩呢?母亲她可知道,自从她走了以后,她们的父亲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变得粗暴,变得无理,变得酗酒,他不仅常在外面跟别人闹架,经常回来后,也拿姐妹俩来出气,那扇子般的大手打在小女孩嫩嫩的屁股蛋上,一巴掌一红印的,姐妹俩受痛了,连哭都不敢,生怕哭声会招来父亲更猛烈的抽打。

姐妹俩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笔勉强捉在手里,程婉跟她们讲施工升降机的分类、性能,教她们掌握施工升降机的基本结构和工作原理,又让她们熟悉施工升降机主要零部件的技术要求、报废标,了解施工升降机安全保护装置的构造、工作原理等等。程婉声音清脆的,书本拿在她的手上,她一边有板有眼地说着,一边刷刷地在黑板上写。冯珍珍姐妹认真地望着黑板上的字体,一个字一个字地跟着在笔记本上模仿,字体扭扭曲曲,像报废的架子一样,这里一撇,那里一支,笔记本被画得惨不忍睹,可是姐妹俩却写得非常起劲,非常认真,她们觉得着比在升降机里按红键绿键要有意思多了。但无论她们怎样认真,女老师讲过的内容,都无法在她们的脑袋里停留,程婉多次提问姐妹俩,可姐妹俩站起来,忸忸怩怩地,憋得脸蛋儿红红,也说不出一二来,倒是那些平常开机不咋样,喜欢咋呼呼的妇女们,却说得清楚,讲得明白。

程婉望着一群懵懂无知又嬉皮笑脸的女工,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能亦很无奈,讲了那么多天的课,竟一点作用也没起到。但是,能怪工人们吗?她们只负责开动机子,她们的目标就是干好一天的活,领一天的工资。她们有必要知道这台施工升降机是由几个部件组成,通过什么原理才能开动吗?什么电动机、电磁制动器、传动齿轮,外壳、制动锥鼓、离心块、弹簧,对重、安全控制系统,这些干巴巴冰冷冷的名词,是该让柔情似水的女人来记住的吗?好吧,这些都不该由女人来干的,更不该要求女人们来记住。

风来雨到,眼见一场大暴雨不可避免地来临了,尤志辉忙掏出对讲机,找叶卫平,让他赶快招呼在高空作业的人员全部下来,对讲机对面唰唰地传来大风的声音,叶卫平大声地说,他现在正在楼顶上面,架子工全都下去了,杂工们都在遮挡水泥、木材等易潮物件。尤志辉问:“其他人呢?”叶卫平大声呼叫着说:“都差不多了,其它三座塔吊的司机全都下来了,塔吊已经拉下电源开关了,只剩下鲁为民一个还没有下来,我怎样呼叫都没人答复,可能对讲机坏了。”尤志辉叫声奶奶的,大声吆喝道:“看见这么黑的天,还不晓得下来啊?赶紧联系其他塔吊工人上去看看怎么回事?”叶卫平答应着,这边吴忠能已经戴着安全帽冲了过来,尤志辉拉着他说:“鲁为民那小子还在上面。”吴忠能跺着脚说:“冯珍珍等不到鲁为民,怎样也不肯将吊笼开下来,操他妈的,那小子午饭扒了两口就上机,一直没有休息,刚才下面钢材缺货,我怀疑那小子等着等着就在上面睡着了。”突然“轰隆”一声,一下惊雷响起,震得整个工地都摇摆起来了,尤志辉猛地一踢脚,叫:“赶快上去看看啊!”吴忠能不等他说完,人已经蹿了开去。

词条8:平安卡

才下车,程念一就像只放飞的小鸟,到处扑腾翅膀,这间办公室看看那间办公室钻钻的,程婉拎着书包跟进办公室,叶卫平忙将办公桌上的杂物盘到一边,程婉将女儿拉过来,让她坐在办公桌前做作业,程念一很不乐意地撅着小嘴,工地对她来说太新鲜了,她还想到处看看摸摸。程婉耐心地跟她说,工地很危险,小孩子不能在工地上到处乱跑,妈妈要给叔叔阿姨们上课,你必须自己完成作业,做完作业就自己在办公室里面玩,但办公室里面的东西不能乱写乱画乱碰,更不能一个人跑出去等等。程念一不服气地低着头,叶卫平忙翻出零食和饮料来哄她,程婉见女儿和叶卫平玩作一团了,才到饭堂去给工人上课。

得知冯珍珍没通过施工升降机司机考核后,冯祖国就到单位来找程婉了,他把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程婉面前,求程婉放冯珍珍一马。当时程婉很愤怒,拿起信封往冯祖国身上砸,骂:“你以为有钱就了不起了吗?”冯祖国尴尬地接住信封,说:“程老师,珍珍她不认得字,再补考也是通不过的。求求你了。”“求我也没用,不认得字怎么又有她初中以上的学历证明?你们做假证明了?”程婉气鼓鼓地坐下来,不理冯祖国,冯祖国急了,犟脾气又上来了,说:“这不都是你们定的死规矩里的要求么?是你们逼着我做假的。什么一定要通过考核持证上岗,都他妈的操蛋,在工地上干活的,有几个是认得字的?认得字都不来工地干活了,按你们规定,没文化的人不就全都不能在工地干活了?那他们怎么办?凭什么没文化的人就不该得到工作?”

程婉差点被这个犟汉子给噎住了,对啊!没文化的人就不应该有工作了吗?虽然改革开放三十二年了,但不认得字的人还有很多,有边远山的孩子因受地理或人为等各方面因素的制约,没机会得到教育。也有的是农民工二代,就像冯珍珍这样的,他们从小要不与父母分离,留守在乡下,要不就是随着父母颠沛流离的,很少有可供他们读书的学校,更没有固定的学习场所,因此,就错失了接受教育的机会。难道这些没文化的人就该被社会抛弃,不该享有工作权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但是现在,社会对学历要求越来越高,连扫大街的阿姨都必须要有认得字认得路段了。这些年来,政府对建筑工地的管理越来越严格,工人已不能光说只要会开机会箍钢筋会砌砖就可以,他们还得要懂得安全知识,懂得保护自身安全,还要接受“平安卡”管理制度的考核,合格了才能上班。可是还有这么大群人是不认得字的,他们该怎么办?或许实际操作他们都是熟手工人了,他们对工种的了解和熟悉都不比专家门差,但要让他们拿着笔考试,就困难了。

现在冯祖国又把这个问题摆在程婉面前,程婉深深感到自己的无力,她不知道该如何跟冯祖国解释,但又不想让冯祖国感觉到她的无力,便说:“不管怎样,基本的安全知识还是要能看懂的。这个年代,不认识字是不行的,我看珍珍是个乖巧的女孩子,她才十九岁,还年轻啊!你有钱买车子买房子,甚至有钱来收买我,倒不如把这钱给她去读书,学一门专业,总比一辈子只会开升降机强啊!”冯祖国一瞪眼,不屑地说:“你坐办公室里按按键盘就来钱了,当然轻松。现在多少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啊!像珍珍这样的,花多少钱去读,回来不也只能当个升降机司机?女人会生儿子就行了,像陆带妹一样,不也过得好好的?要是认得字,想头就多了,不好管了。程老师,求求你了,求你高抬贵手,放我女儿一马吧!”程婉来气了,黑着脸指着门口说:“该放她一马的是你,不是我!这里不欢迎你,出去!”冯祖国砂锅大的拳头捏紧紧的,却又不敢打下来,唯有忍声吞气地握着拳头走了。

好不容易熬到将一顿饭吃完,程婉像被热水烫了样,急匆匆地回到饭堂给工人们上课,程念一已经做完作业了,没事干,又不敢离开妈妈,也搬张小凳子,瞪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看着讲台上的程婉讲课,但妈妈毕竟与学校的老师是不同的,妈妈多威风啊!老师只给她们这些小孩子上课,妈妈是给大人上课的。程念一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也跑到讲台上,拿了粉笔,程婉在黑板上面写安全规范条文,她就在黑板下面画画。工人们看她可爱,在下面都窃窃地笑了,程婉低声地让女儿下去玩,可程念一不乐意,程婉努力了几次,也没能将她支开,就算了,反正,哪能都那么认真呢?

冯珍珍是在程婉开始发考卷的时候悄悄走进来的,她坐在冯建国的旁边,程婉站在讲台上看着她在试卷上填上了名字,然后就埋头在胸前,一声不哼的样子,程婉在心里叹了口气,装做没看见,拉着女儿走出了饭堂。老师一出饭堂,饭堂里面就热闹了,工人们你抄我的我抄你的,认得字的帮不认得字的做,不认得字的兴奋的哗哗地叫,程念一听见热闹,摇着妈妈的手说:“妈妈,我们也回去玩嘛!”程婉摸摸女儿的头,说:“宝宝,这不是玩呀!”尤志辉一跳一跳着肥胖的身子走过来,笑着说:“程老师,你辛苦了,到办公室里坐着吧!这边的事情交给我们办就行了,保证给你办妥妥当当的。”程婉点了点头,抱起女儿走进了办公室。

程念一仍不甘心,站在办公室门前向外张望,问:“妈妈,那些叔叔阿姨们是干什么的啊?”

程婉答:“盖房子的!”

程念一指着外面一栋栋黑乌乌的楼房问:“盖这些高楼吗?”

程婉说:“是的!”

程念一问:“盖房子很辛苦吗?他们都好黑好臭啊!”

程婉鼻子一酸,说:“是的,日晒雨淋,挑重担轻呢!很辛苦。”

程念一想了一会,问:“那房子盖好后,叔叔阿姨他们都住里面吗?”

程婉心一痛,说:“不住。”

程念一很疑惑:“那谁住呢?妈妈,我们住吗?”

程婉说:“不住!”

夜色已完全笼罩了腾龙阁,程念一盯着外面一栋栋如巨兽般的高楼,低声嘀咕:“奇怪了,都不住,那为什么要盖呢?盖来干什么呢?”

程婉如高僧入定样坐着,脑海里一遍遍地响着程念一的声音:“那为什么要盖呢?盖来干什么呢?”程婉想,恐怕这辈子,都无法回答女儿的这个问题了。

冯祖国还愣愣地呆着,尤志辉已经哈着腰给程婉母女开了车门,笑着说:“程老师,万分感谢,万分感谢啊!以后,你们要是来工地检查,请务必提前通知一声哈!”程婉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点点头,说:“开车吧!”

叶卫平发动车子,车子很快就开离了腾龙阁,程婉忍不住回头望,黑森森的高楼,巨兽般盘踞在浩浩汤汤的缈江边上。腾龙阁,始终还是建起来了。

词条9:入伙

冯祖国全家正兴冲冲地准备搬进腾龙阁一期C栋1609室,没想家具搬到小区时,几个穿着制服的保安就拦住了他们,说腾龙阁不能住人。冯祖国将眼睛瞪得牛眼似的,呼呼地呼着热气叫:“老子出钱买的房子,老子怎么不能住了?”保安说,这是政府下的文件,他们只是按指示执行。冯祖国一家怎样哀求,他们就是不让进,冯祖国急红了眼,跳上车子,开着车子撞向小区前面的出入口控制杆,几个保安迅速避开疯狂的车子。“砰”的一声,小车前壳卡在控制杆上,凹了一大块,几个保安又迅速扑上来,拉开车门将冯祖国扯了下车,很快就将他控制住了。冯祖国踢着脚骂:“老子是腾龙阁的住户,腾龙阁就是老子盖起来的,凭什么不让老子住进去啊?我操你妈!”帮忙搬家的冯建国等人忙上来架着他离开,冯爱军连连向保安道歉,最后赔了一千块才得离开。

看来拆腾龙阁已成实事了,冯祖国回到住处呆了几天,几天都觉得胸口闷闷的,无法正常呼吸,弟兄们都劝他,既然别的业主也能接受赔偿搬出腾龙阁了,你就别作无谓的反抗了,去办理赔偿手续,拿了赔偿款,再到别的楼盘去买一套吧!尽管楼价已经升到八九千了,但小一点的房子还是能买一套的。可冯祖国怎么甘心啊?他的心似被火燎着般,灼得难受。冯珍珍扶着儿子冯腾龙,歪歪斜斜地在前面的空地上转圈,冯腾龙一岁了,正在学走路,边走边嘎嘎笑着叫妈妈,他叫一声,冯珍珍就答一句:“亲宝宝!”幸福的笑容溢满了脸。可这笑容却刺得冯祖国浑身疼痛,他无法再坐下去了,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往怀里一塞就走了出去。陆带妹从里面追出来问:“去哪?”冯祖国答:“操他妈的逼去!”

冯祖国并不知道,负责拆迁的部门叫城管执法局,缈城他最熟悉的部门就是建设局了,他认为,既然是建设局负责监管建设项目的,那么拆楼也该和建设局脱离不了干系,于是,他将车子开得飞快的,一直撞进了缈城建设局。他举着油腻腻的菜刀在缈城建设局一楼的办事大厅又叫又跳,大喊:“我操你妈的,说拆就拆,还有王法吗?谁敢拆老子的房子,老子就跟谁拼命!”办事大厅里面的办事员不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疯子是谁,马上就有人按了报警器。冯祖国才叫嚣了不到五分钟,就被冲进来的四五个来势汹汹的保安制服,夺下菜刀,按在地上。冯祖国仍挣扎着叫:“老子操你妈的逼!”保安们不理会他,将他拧起来,推搡着往外走。于是,冯祖国就被人押着,送到了缈城派出所。

当陆带妹在冯建国的陪同下,将冯祖国从派出所里接出来后,冯祖国就不骂了,他似变了个人一样,腰弯下去了,头发几乎全白了,整个人似被抽干了水分般,萎缩了。原来高高大大的汉子,才关了十五天,就被折腾成这样子,陆带妹忍不住哭出声了:“咋还那么犟脾气呢?老百姓还能跟官斗吗?拆的又不止我们一家,你傻啊你!”冯祖国伸手捋了一下陆带妹蓬乱的头发,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回去吧!”

听说腾龙阁要拆了,爆破当日,被遣散了的工人们都自觉地回到腾龙阁。一群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建筑工人,你挤着我我挤着你,都尽量地向警戒线靠拢,浑浊的体味充斥在空气里,明黄的安全帽和黝黑的脸孔在阳光下异常耀眼,无论警卫们怎样吆喝和驱赶,他们都死死地手把着手,紧紧靠拢着,不肯离开。他们抬头望着那一栋栋由他们肩挑臂扛出来的高楼,心中都似翻了五味的坛子,既是味道杂陈,也是无法道清。这是万丈高楼啊!用工人们的血与汗砌筑起来的高楼啊!每一砖每一瓦都有他们的汗水、希冀和梦想的。为什么说拆就拆了呢?建筑工人们茫然地望着爆破专家们围着高楼埋炸药,脸上,眼里,心里,全都是茫然和不解,因何而建?因何而拆?唯有呜呜的江风才知晓答案了。

冯祖国的心似被人用巨力撕碎了般,痛成了一瓣瓣,他的手里紧紧地拽着一个蛇皮袋,把驼了的腰挺直直地站在人群中间,蛇皮袋里面是七十扎新崭崭的人民币,这是腾龙阁一期C栋1609室的赔偿金,当冯祖国拿到这笔赔偿金时,他的心就碎了,这不仅仅是手头上的七十万,现在已不能在缈城买到一套像1609那么宽敞体面的房子,而是他所有的梦想所有的憧憬所有的追求就如他的头发一样,在离开派出所的一瞬间,从生机勃勃的青黑变成死气沉沉的灰白。

程婉领着程念一远远地站着,看着警卫们用警戒线和警棍驱赶着围观的群众,不,被驱赶的更多的是建设腾龙阁的建筑工人,建筑工人们并没有喧闹,只是一只只粗大的,箍惯了钢筋铁枝的大手,紧紧地相连在一起,一步步地向前推进着,黄色的安全帽似一道巨大的黄色海浪,一浪浪地向腾龙阁涌去冲去。一波波无声的浪涌,让程婉想起了冯珍珍的沉默,巨大的压力无形地罩着她,很沉重。

腾龙阁内,传来主持爆破的专家的用扩音器传过来的声音:“爆破马上开始,请各位领导离开现场,到安全区去,爆破区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停留。”紧接着,一辆辆载着领导们的大车小车鱼贯从腾龙阁里面驶了出来,车子里面的人并没停下来,询问或慰问一下这群沉默向前的建筑工,他们急急地赶离爆破现场,车队趾高气扬地穿越人群而去,建筑工人们都停止了涌动,齐茬茬地望着远去的车队。没有了涌动,现场安静连阳光洒下来的声音也听见了。程婉忽然觉得惧怕,这不仅仅是来自压力的惧怕,而是一种来自于忧虑的害怕——即将要倒下的,仅仅是腾龙阁吗?

程念一摇摇她的手问:“妈妈?这么多叔叔阿姨在干什么呢?”

程婉答:“没干什么,在围观!”

程念一问:“围观什么呢?”

程婉答:“看拆楼!”

程念一问:“拆那些高楼吗?”

程婉说:“嗯!”

“为什么呢?”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一栋高楼轰然倒下……

词条10:质检员

陈家兴在做质检员之前是做测量的。

开发商在征收山岗时,给每户每人都补偿了三万元。陈家兴咕噜,嫌钱少了,他妈脱下拖鞋,照着他的屁股狠狠地扇了几下,骂:“唔生性的死仔!”(意思是骂不懂事的臭小子)。陈家兴摸着屁股逃出屋,他妈举着拖鞋气势汹汹地继续骂,如果不是招商引资搞开发,陈家村恐怕还在原始社会末期停留着,过的都是看天吃饭的日子,能混个温饱已经很不错了。现在才说征收,就给每人补三万元了,据说日后还有分红,这可是红彤彤直刮刮的人民币啊!陈家兴无以反驳,三万元是他妈种三年冬瓜也赚不来的票子啊!他妈很激动,拖鞋扇得风响,不就开发几个破落山岗么?不就划走几亩水田么?这些破岗瘦田,还能比钱更值钱?还嫌钱不够?还说政府不好国家不好招商引资不好?不好哪来的钱啊?你个死仔哪来钱去买房子娶老婆啊?陈家兴灰溜溜地夹起尾巴,躲远远的。他妈骂够了,穿上拖鞋扛了铁锹,又去地里种她的冬瓜了。反正挖土机还没开进村,卖出去的土地仍算是村民的土地,村里很多人和陈家兴他妈一样,争分夺秒地翻土,争取种最后一趟冬瓜。

陈家兴趁他妈不在家,贼般溜回家,熟门熟路地从冰箱顶摸出钥匙,打开了房门,房间里衣服杂物杂乱无章地堆放着,但无论他妈将那个划着补偿款的存折藏得多隐蔽,陈家兴还是从他妈陪嫁来的旧木笼里把它翻了出来。拿着存折,陈家兴莫名地兴奋起来,钱真是个好东西啊!还没拿到手,光看着折子上面的圆圈,就能让人如此激动。陈家兴想,不能拿多,他只需要拿一万元,就一万元,从属于他的部分取出三分之一。他将存折塞在裤袋里,大摇大摆地锁上房门,蹬一辆破自行车去银行。陈家兴太清楚他妈了,对他再凶,心里亦是最爱他的,她的存折的密码,永远都是儿子的生日,所以他轻而易举地拿了一万元,然后又偷偷将存折放回旧木笼里。

陈家兴把头枕在老同学陈建设他家太爷爷的坟头上,这老头生时,常给他和陈建设讲鬼故事,将他们吓得小脸发白了,又变魔术般摸出两块花生糖哄他们,花生糖的甜与香,渗透了陈家兴的童年,陈家兴打心眼喜欢这老头子,老头死时,他哭得比陈建设还凄惨,恨得他妈发狠地拧他的大腿。往事不堪回首啊!陈家兴闭了眼睛想,这样的测量,真没劲,就像建什么品牌折扣店一样,屁意思也没有。不就是圈地么?不就是盖房子建别墅么?不就是将土地的所有权从大众变为小众么?何必多费周折装腔作势糊弄人?广东人最务实的了,“食嘢就是嘢”(干了就干了的意思),想盖高楼大厦,不就盖么?弄那么多噱头出来干什么?就像他一样,老是将测量仪架来架去,在日头下都晒得两眼冒金星了,就真的能测出一劳永逸的最佳位置么?忽悠孙子的。陈家兴不信,测得再准,死人塌楼照样,谁信谁是孙子。他现在最想的是叶婷,叶婷白白的丰腴的身体才叫现实,能搂着这样的女人睡觉,那才是现实中的现实。想到叶婷,体内雄性激素猛地上升了不少,陈家兴一跃起来,扛起测量仪,一路快跑下山,不管了,不测了,反正都不想干了。

可叶婷却不愿意和他上床,嘟着红艳艳的小嘴说,看中了玫琳凯的一套防晒系列的化妆品,陈家兴嚼着香口胶的嘴巴软了下来,牙齿发酸,说到化妆品这东西,最不靠谱,不就是用点铅拌点粉兑点水磨出来的一小瓶粉油么?动不动就上百上千。人说女人钱容易骗,那绝对是真理。那些商家骗钱,还真他妈的舍得下重本,请个好似妖精般漂亮的影星,拿着小瓶子扭两下屁股,那钱就好像长了脚般赶着来了。

陈家兴坐下来搂叶婷,说:“等我辞职了,就去做化妆品,到时你想用多少都可以。”叶婷厌恶地推开他,骂他胳肢窝的味道臭,陈家兴举起手,嗅了嗅腋下,才从烈日下走回来,汗味重点是难免的,男人有点汗味,不是更有男人味么?他嬉笑着,又向叶婷挪了挪身体,叶婷捂着鼻子跳起来,尖叫:“走开走开!”刚激发出来的雄性激素,嗖嗖地下降了,看来叶婷今日要是得不到“玫琳凯”,就不肯脱掉她那条超低胸的连衣裙了。陈家兴狠狠地盯着超低胸连衣裙勾出来的“事业线”,丢那妈,买这条裙子花了他一千元,原以为,这高价买回来的超低胸是仅供自己欣赏的,一千元就一千元,能独享这超低胸下面的无限风光,值啊!结果,花了一千元,只换得了一次使用权。陈家兴又恶狠狠地盯着那道深深的“事业线”,用力地吞了口口水。叶婷细长的眼睛一挑,脸色一变,双手捂胸,尖叫:“你想干什么?”还想干什么呢?陈家兴恨不得揍她一顿,她前天还娇滴滴地说:“人家以后就是你的人了!”还没过四十八小时呢,这“人家”就真的是人家了。

陈家兴忍了忍,说:“下月发工资,我就立刻给你买。”叶婷嘟着嘴说:“不嘛!人家现在就想要!”陈家兴想,人家现在也想要嘛!叶婷问:“你不是说,每人补了三万么?”陈家兴觉得牙床也酸软了:“亲爱的婷婷,那钱虽然不长脚,但它跑得比长脚的还快。我已经花了一万了!”叶婷不屑地说:“切,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舍得在我身上花钱,不爱我!”这是什么歪理嘛!现在的女孩子真现实,花钱稍微迟疑点,就是不爱了?陈家兴盯着叶婷看了半天,这姑娘原来是单眼皮的,脸上还一疙瘩一疙瘩的青春痘,嘴巴也见不得有多可爱,红唇下面,是一排豁齿。

陈建设和陈家兴都是陈家村人,不过他比陈家兴有出息,考上了大学,读了土木工程专业,有助理工程师证,才毕业回来,就被缈城第一建筑公司相中,成了缈城一建的正式员工。陈建设来驻工地,不过是到工地体验生活,从基层做起,实践工作,积累经验。陈家兴挺喜欢群体生活的,很快就习惯了工地上的生活,但他羡慕陈建设正式员工的身份,要知道正式员工的工资待遇和临时合同工的工资待遇是有天壤之别的。陈家兴他妈骂儿子:“你看人家建设,一读完书出来,就是正式工人了,你呢?在工地上都跑四年了,都跑无出个样子来,整日东家待待西家混混的,羞家不羞家啊你?丢人不丢人啊你?”陈家兴觉得挺委屈的,他也想有份不累,收入又高又稳定的工作,不是没文凭么?像他这样,读完高中出来就做测量员,现在又当了质检员,已经是很多人都赶不上的了,陈家兴认为他妈真不知足,要想儿子也像陈建设那样,毕业出来就有份正式工,就应该在当初生他的时候,遗传点高智商给他,他要是学什么懂什么,不也是个大学生么?总之,是种子有问题,不怪他。

陈家兴不解地望着陈建设,你是施工员,所有施工人员都是你管理的,你管不了还谁管得了?陈建设说:“这些工人都是按工程量计算工资的,他们做完这个工地,就要赶下一个工地,所以他们都求速度了。”“但有速度亦要讲质量啊!我怎样做检测报告啊?写9.8mm?那还不是要返工?”陈家兴急死了,他竟然忘记了,自己以前做测量的时候,也就随便测测就算了,大概方位往表格上填填,任务就完成了。陈建设从裤袋里掏出纸巾,摘下眼镜擦了擦,再戴回去,才揽着陈家兴的肩膀下楼,说:“施工图纸上写几毫米的,你就写几毫米啊!我叫他们抹样板楼的时候注意一点就是了。”陈家兴惊得嘴巴大张,陈建设又用力捏了捏他的肩。真痛。但所有的所有,他都明白了。假如都按施工图纸来做,那得花多少钢筋水泥和人工啊?反正,上面来做检查时,一般都只检查样板楼的。陈家兴狠狠地抽一下嘴巴,真笨,难怪陈建设一出校门就能当正式工的。

词条11:施工员

陈建设才进缈城一建,就被安排在质安科做科长助理。又过了几年,科长李国强见他不仅有学历,脑袋还灵敏,与一般的书呆子不一样,有意栽培他。盘龙山庄中标后,李国强就对陈建设说:“建设啊!光读四年专业课是不够的,实践才是最重要的。”陈建设是聪明人,领导的安排,一定有他的目的,实践就实践吧,反正盘龙山庄就在他的村子后面,回家吃母亲煮的饭,方便。于是,陈建设就一口答应了,李国强高兴地拍着陈建设的肩,说:“现在好似你这样的后生,很少有了,后生仔,捱一捱,日后前途无量。”

原来从天堂到地狱,真的只需要一个转身,命运就不一样了。

虽说只是一个小小的施工员,但李国强基本将工地的工作都放手让陈建设负责,陈建设的工作量几乎和项目经理差不多,他不仅要负责工地的所有生产安全的运营,还得和各方下派下来的官员领导周旋,才到工地两个月,原本滴酒不沾的陈建设,已经成为建筑界内鼎鼎有名的酒仙了。喝酒陈建设是不惧怕的,管理工人他也不惧怕,人嘛,总会有弱点的,只要拿捏恰当,判断公平,事情便好处理。他最惧怕的就是身后这一栋栋林立的别墅。从他踏入盘龙山庄工地后,目睹了整栋别墅的盖建过程,陈建设这个土木工程专业毕业出来的高材生就倒吸了一口寒气。

施工员是基层的技术组织管理人员。一般施工员需要深入施工现场,协助搞好施工监理,与施工队一起复核工程量,提供施工现场所需材料规格、型号和到场日期,做好现场材料的验收签证和管理,及时对隐蔽工程进行验收和工程量签证,协助项目经理做好工程的资料收集、保管和归档,对现场施工的进度和成本负有重要责任。

陈建设深知施工员的职责和本分,但从盘龙山庄动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知道,他所深知的职责和本分,只能是职责和本分而已,在实际工作中,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按理,盘龙山庄依山而建,每一栋别墅对地势的要求都非常严格。但基础打桩时,陈建设就发现问题了,地基才挖了一米左右,就开始主体施工了,墙体用的全是砂质的空心砖,连一条主体立柱也没有。陈建设立刻将情况报告给李国强,李国强听完报告后,只丢给他一个诡异的微笑,说:“知道了。”就驾车离开了工地。陈建设每次想起李国强的微笑,心里就寒嗖嗖的。

别墅一层楼顶做钢筋,准备浇灌混凝土时,陈建设特地爬上楼顶,楼顶疏松地扎着钢筋,按30kg/m2计算,浇灌100平方的楼顶,应用3000kg的钢筋,陈建设目测脚下疏松的钢筋网,能有1500kg钢筋已经很不错了,他脚尖用力地按了按,锈迹斑斑的钢筋网就在脚下呀呀吱吱地摇晃起来,钢筋网下的木板也跟着嘭嘭地呻吟。陈建设觉得心脏被扭起来,揉成了团。他记得小时候村里盖房子,都是村里人相互帮助盖,那时陈家村大多数人都只盖一层的房子,能盖一层半的,都是村中牛逼得冒泡的人家,譬如村长,譬如华侨家属。那时都是人工挖的地基,到底挖多深?陈建设还小,没什么概念,他只记得,他和陈家兴跳进挖得像迷宫一样的地基下面跑,跑累了,却爬不上来,只能在地基下面跳着,叫喊,陈家兴他妈听见了,骂着“死衰仔”,跑过来,将他俩拉了上来,每人屁股后面赏一拖鞋。

从缈江渔家回来,陈建设喝得有点醺醺的,几座依山而建的别墅,灰溜溜的,在眼里晃动,打转,陈建设揉揉眼睛,眼前的景物稍微清晰了一些,别墅虽然只建了个外壳,但仍稳稳当当地立在山地上。陈建设打了个饱嗝,走着S路线,向别墅群而去。陈家兴从简易工棚里面追出来,叫着:“哥,哥!”陈建设来到一栋刚拆了模板的别墅前面,回头瞪眼睛望着陈家兴:“做、做么、么事?”陈家兴揩着额上的汗,一把将陈建设拉进别墅里,别墅才拆模板,地上堆满了钉满钉子的模板,地下只抹了一层粗糙的砂浆,到处都是积水,几乎没有地方落脚。陈家兴小心翼翼地拉着陈建设走到一块模板上面,抬头指着头顶说:“哥,你看,这里还有两块模板未拆下来的,要是抽检时,查出问题就不好办了!”陈建设刚和市安检站的几个小兵吃完饭,酒劲还没过呢,翻着白眼说:“屁,已经被抽查过几次了,你见过那次抽出问题?”陈家兴努力地回忆,的确,好像再差的材料拿去检测,拿回来的报告书上,都印着鲜红的“检验合格”四个大字,即使市局专家组下来检查,专家们也是晃两晃,指指点点一会儿就揣着工地发的红包跑人,还真是从未出现过不合格的现象。

陈家兴还是转不过脑筋,指着别墅洗手间的位置说:“你看,下水道都堵了,水都积满了,叫几个散工过来清理一下,他们说是下水道的问题,他们只管地面的杂物,不管地下的,气死我了。”陈建设拍拍陈家兴的肩,爬上另一块模板,踮起脚伸脖子看洗手间的位置,显然是拆模板时掉下来的泥灰碎石堵了下水道,水淹上来,将洗手间浸了几公分,洗手间的墙壁一片湿漉漉的水迹,陈家兴跟着跳过来说:“丢那妈,随便抹点聚合物水泥基就算做了防水了,这破别墅,都无我家的猪圈盖得结实!”陈建设觉得陈家兴用的比喻挺有意思的,借着酒意拍拍他说:“你说得对,这些别墅就是用来圈猪用的。哈哈!”哥俩相互搭着肩,掺扶着走出别墅,陈家兴小心翼翼地将半醉的陈建设扶回工棚,陈建设躺在床上,仍不忘吩咐他找人清理一下下水道,将模板拆下来。待陈家兴走出工棚,陈建设闭着的眼睛突然一瞪,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刚才的酒意全没有了,他迅速从枕头下抽出笔记本电脑,虽然已经让陈家兴做了一份工程质量复核资料送到质监站了,但他仍要再做一份质检报告,他相信,上帝定会眷顾有两手准备的人的。

陈家兴走出工棚,望着一溜灰秃秃的别墅就犯愁了,工地里,谁都知道他没后台没技术也没文凭,大工小工都不听他的,在盘龙山庄这半年,他都是夹起尾巴左右巴结着来做人的,但仍是吃力不讨好。陈家兴找处阴凉的地方坐下,拿起一块石头扔工棚前面栓着的黄狗,黄狗恶狠狠地对他汪汪了几声,狗眼瞪得老圆,一点示弱的意思也没有,真是狗眼看人低!陈家兴又抓起一块石头扔狗,这回石头刚好扔在狗腿上,狗汪汪地吠得又凶又凄厉,乱蹦乱跳的,如果不是狗绳栓得还结实,黄狗肯定不会给陈家兴好颜色的。陈家兴对着狗,得意洋洋地做了个鬼脸,忽然觉得这气急败坏的黄狗很像高潮时的叶婷,虽然凶狠,但刺激极了!于是拍拍手站起来,往叶婷住的宿舍溜去。

词条12:资料员

王寡妇的老公还未来的及播种,就两脚一伸,见阎王去了。村里人都说王寡妇克夫,男人们怕死,都不愿意娶她,所以,王寡妇的肚子就没机会鼓起来了。朱三娘是有老公的,但为什么她也没儿子?这是童年时代的谢雄伟理解不了的问题,反正,村里人都说朱三是瘪三,没用处的。尽管这样,她们还是不愿意收矮个孤儿做儿子。朱三娘曾摸着谢雄伟的脑袋,试探着问朱三:“多机灵的仔啊!收了吧?”朱三一瞪三角眼,粗着脖子说:“三等残废的料,日后定娶不到老婆的,不能传宗接代,收了也白收!”朱三娘就叹息说:“真可惜,他的父母长得多高大啊!怎么就……”朱三娘忍着没在谢雄伟面前将话说完,谢雄伟也不奢望这声叹息能给命运带来改变。他转身跑出朱三家,心想,朱三是瘪三,一样也不能传宗接代,朱三娘收了也是白收。谢雄伟恨父母,既然村里人都说他们高大俊秀,怎么却将他生得这样矮小猥琐呢?他们的体内得有多么扭曲的遗传因子,才能生出他这个样子啊。谢雄伟思前想后,最终给自己一个很恶毒的解释,肯定是他们在他出生后,就将他抛弃了,双双到极乐世界去了,他没有人奶喝,是喝母野狗的奶长大的,是狗娘养的,所以,也长得一副人模狗样!

谢雄伟很清楚,自己很难找一份体面工作的,读再多的书也没有用,所以,高中毕业后,他就放弃了高考,这决定让村委会的成员们都松了口气,终于不用负责这个没指望的矮个子的衣食和学费了,这些年来,他都是村委会的累赘。

资料员的工作是一项集工程建设管理、档案管理知识为一体的复合专业工作,必须具备一定的建筑专业知识、档案专业知识及操作计算机建筑应用软件的能力。那时,工地还没像现在那么完善,很少工地有电脑的,就算有,也最多是一台386,网络更没有了,电脑放在工地里,只能充当一台打字机来用。但谢雄伟脑袋灵,学东西易上手。李国强将那台哎哎吱吱地响着的破电脑搁在工地的旧办公桌上,丢给他一本打着卷的《计算机应用基础教程》,说:“以后所有的资料,都得输入这家伙的肚子里了。”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谢雄伟翻了一晚教程,第二天就瞪着一双红红的眼睛在电脑前面练五笔了,大家见他十个粗短的手指,艰难地在黑色的键盘上摸索着,嘴里念念有词,什么王旁青头兼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等等,模样古古怪怪的,都取笑他说,比考状元还用功了。谢雄伟不理会,凝神注目着电脑屏幕,屁股粘在凳子上,挪也不挪一下。过了几天,李国强又来工地检查,发现谢雄伟已经相当熟练地用word来录入文件,用excel来制表了。

谢雄伟很快就掌握了新工地上的所有资料,将李国强交给他的工作处理得井井有条,李国强不由对他另眼相看,拍着他的肩,不叫矮子了,叫小雄,说:“小雄,好好干,前途无量啊!”此时正是缈城一建转股份制后,生意最鼎盛的时期,工程多得接也接不过来,资料员严重缺乏,李国强将谢雄伟的情况向公司一提,公司立刻和谢雄伟签了正式聘用的合同,谢雄伟成为了缈城一建的正式员工。前些年,管理部门对工地的要求不是那么严格,特别是资料员,谢雄伟一下子就成为了缈城一建的金牌资料员,缈城一建承接的大部分工地的资料都由他来负责。那时谢雄伟没有对象,也没什么花花心肠,一门心思都扑在做资料上,他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再多的资料堆在他的面前,他都能及时处理好,因此,在缈城城市建设初期,缈城的大部分出名的实体建筑,都是谢雄伟整理的资料。用谢雄伟的话来概括——“虽然我的脚很短,但缈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掉有我的脚毛。”

做资料久了,名气也跟着大起来,不少承建商在承接较小的工程时,懒得请一个专职的资料员,就慕名来找谢雄伟,让谢雄伟私下帮他们做资料,做资料的价钱从五角升至一元或更高。聪明的谢雄伟从中看到了商机,他毅然从缈城一建辞职出来,在缈城一街租了一处小小的店门,请了几个懂计算机的小姑娘回来,他便四处承接业务回来做。虽然他的公司没有招牌没有注册,但缈城的高楼大厦都给谢矮子撑起了招牌,谢矮子的名气响当当的。谢雄伟又是个八面玲珑,善于抓机会的人,这些年来,他跟缈城建设管理部门的领导们关系处得特别好,缈城的建筑商也特别愿意相信他,到了最后,竟发展到所有缈城大的建筑工程,都得经他整理过资料后,才能顺利通过验收,因此,谢雄伟在缈城做资料的地位无人能及。公司的生意红红火火,就连缈城一建也不敢小视他,大多数大的施工项目,仍找他来负责资料。

就这样,谢雄伟发财了。谢雄伟发财后,很拉风地买了一台宝马X5,整日在缈城大街上招摇过市。谢雄伟的身高是不足以考车牌的,但他花大钱,买通了驾校的考官,顺顺当当地拿了驾驶证上路。他人矮小,坐在高头大马的X5里面,外面的人不垫高脚趾看不见车内的驾驶员,眼神不太好的还以为这车通神了,无人驾驶也能行驶如飞。假如某天你在缈城大街上,看见一台黑色的宝马X5开过,而你又见不到车内的驾驶人员,你不用大惊失色,那是谢矮子的车,谢矮子就在车子里面,他的车技非常好,绝对不会突然失控将车冲上人行道,你完全可以放心的走在人行道上。

可是谢雄伟却高兴不了很久,那天他又驾着X5在缈城大街上飙着,不巧看见美女和一俊男异常亲密地进了一间咖啡厅。谢雄伟立刻将X5停边,随即跟进咖啡厅,美女和俊男坐在卡座里,谢雄伟大摇大摆地坐到他们前面的卡座,他不用躲闪,他的脑袋高不过卡座的挡板,美女并没发现他。接下来,便是很戏剧性的了,谢雄伟听到一堆如电视肥皂剧里面的台词,最后让谢雄伟忍无可忍的是,美女在埋汰完他的身高和鸡巴后,竟然咔哒一声,很响亮的吐痰声。谢雄伟非常愤怒地跳上椅子,瞪着卡座对面的美女,怪眼鼓得只剩下白色。美女正很优雅地用纸巾包着痰液,谢雄伟惨白的眼珠吓得她手指一抖,包着痰液的纸巾跌落地上。西餐厅喜欢摆放一些圆肚状的用来算运程的圆球,圆肚上开12个小口,小口边上显示着星座图案和日期,只要按所需求的星座,从星座下的小口塞一块钱硬币进去,就会从圆肚里吐一张卷着的小纸条出来,摊开纸条,上面千篇一律地写着所属星座的运程。谢雄伟从卡座上抓起一个圆球,狠狠地向美女砸过去,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出西餐厅。美女的尖叫声像利刀一般,将西餐厅的宁静划破了,X5配合着扭出一股蓝白的烟,跑了。

后来,美女以伤害罪起诉了谢雄伟,要求谢雄伟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但谢雄伟也不含糊,请了缈城最有名的律师,反起诉美女骗财骗婚,不仅要求美女赔偿所有从他身上骗走的财物,还反索赔精神损失费。官司一打就是一年多,最终美女耗不过财大气粗的谢矮子,漂亮的大眼含着汪汪的眼泪,将谢雄伟送给她的名车名表名包,全部归还,还赔偿了谢雄伟一元的精神损失费,这官司才算终结。这场与美女起诉与反起诉的官司,虽使谢雄伟赢得了更多的名气,但他也从此失去了美女缘,美女们都不敢再招惹这个谢矮子了。谢雄伟又剩下孤身一人,很拉风地驾着他的宝马X5,在缈城大街上蹿着,他把X5的音响开得震天响,音响里,林志炫在伤心地唱着《单身情歌》。

谢雄伟非常大胆地将叶婷安排在盘龙山庄项目部,让她全盘负责整个品牌折扣店项目的资料。让一个新人负责这么大的项目,很冒险。李国强对此有些异议,但谢雄伟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越大的项目就越该由那些欲望大的人来负责,因为欲望能驱使人去完成一些看似不可能完成的挑战,所以,他顶着李国强的反对,依然任用叶婷。谢雄伟很清楚,像叶婷这样的女人,必须要有重压,才能激发她的潜能。

词条13:材料员

赵开放拉着陈家兴,躲到刚开进工地送钢材的大拖车后面,低声问:“家兴,你阿妈么?什么情况?”陈家兴用力揉了揉屁股,裂着嘴说:“五十几岁的老女人了,还这么有火气,跑得比老虎还快!”“你个死衰仔,你好将吞了我的钱吐返出来,如果无是,我殴断你双腿!”陈家兴他妈像头暴怒的狮子,举着扁担又打又叫的,工地里不少工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跑过来看热闹,迷彩服还得意洋洋地双手盘胸前,弹着脚尖,斜眼睛看热闹。陈家兴又恼又羞,伸脖子出来,尖着声音叫:“我不过是将属于我那份拿走了么!又无拿你们的!”“你个衰仔,还敢嘴硬,偷钱还有理啦?你给我出来,我打死你个衰仔!”陈家兴他妈将铁门砸得砰砰响,恼火起来,还用脚去踹,围观的工人忍不住喔喔叫着,起哄了。迷彩服不屑地呸了一口浓痰,走到水喉管前,拧开水喉捧一口水喝了,又甩着湿漉漉的头发,回身看热闹。赵开放扯扯陈家兴:“这样下去,会影响工地的正常施工的,你将钱交出去,让你阿妈返去啊!”陈家兴嘴一瘪:“三万元呢,我哪儿拿得出来!”赵开放吸了一口寒气,这么多钱,他一个小小的材料员,想帮也帮不上忙。

陈家兴他妈闹了一会儿,李国强就赶到了,他拉开锲而不舍地破坏着大铁门的陈家兴他妈,只说了一句话就将这只咆哮的母老虎给镇住了,他说:“大婶,你不用闹了,我马上辞了陈家兴,赶他出工地,到时你想怎样打他都可以了!”陈家兴他妈立马软了下来,拉着李国强的手,哀求道:“无要辞我家家兴仔啊!领导,我返去就是了。”李国强挥挥手,陈家兴他妈垂头丧气地拖着扁担下山去了。赵开放忙站起来,跑过去给李国强打开铁门,李国强瞪一眼丧家犬般的陈家兴,鼻子一哼走了过去。工人们马上四散开去,站在大拖车上的工人又往下搬送钢材。

工地上的材料员必须熟悉施工工艺编制材料计划,按计划组织材料进场,对进场材料质量负责,并做好跟踪服务工作。材料员不仅要掌握材料的使用情况对进入现场材料应分门别类堆放,还要根据材料性质采取有效防腐、防潮、防变型(质)措施,对须复检的材料应及时送检,并与进场材料相对应。一个合格的材料员还应对现场材料损耗情况及时统计上报,保证零库存,对积压材料合理应用,建立材料分析档案,如价格、货源等,并及时反馈给决策层。赵开放是个细心的人,他非常清楚盘龙山庄项目现时进场材料所存在的问题,空心砖的不达标,钢筋锈蚀超标,砂浆混凝土过稀,防水涂料不及标准等。赵开放的私人登记册上,非常详细地登记了诸如此类的问题产品,它们是何时进场的,质量上存在着何种问题,来料厂方,负责人,甚至每栋别墅,分别用了些什么材料,各用了多少材料,他都一一记录清楚。

当赵开放像耍魔术一样,将一枚闪着七彩光芒的钻戒戴到小护士的手上时,小护士惊得嘴巴张着合不上,她不相信地抚摸着钻戒,连问了几次,是真钻石么?锆石的吧?赵开放心里难过极了,难道他赵开放只有买锆石的本事么?小护士见他不高兴,偎过来,软着声音问:“你哪来那么多钱的啊?”赵开放抱着她,说:“这你就无问那么多了,反正不偷不抢,钱的来路干净的很!”小护士嘟起嘴巴,又撒了一会儿娇,但赵开放始终不肯揭开谜底,小护士生气了,要将戴在手上的钻戒掳下来,还给赵开放,赵开放没办法,按着她的手,说:“这都是那天中午无意听到的。”

小护士吓了一跳,从赵开放的怀里蹦起来,颤着声音问:“你,你去……”赵开放伸手指在唇边,嘘了一声说:“不用害怕,反贪部门的人说了,一定会保密举报人资料的。”小护士捂着胸口,苍白着脸望着赵开放,赵开放得意洋洋地说:“我们很快就能成为人上人的了!”小护士张了张口,还想说什么,赵开放堵住她的嘴说:“不用害怕,我又不是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那些人是罪有应得的。”小护士将脑袋埋在男友的怀里,却感觉不到安全感,一股不安的情绪,紧紧追随着她。

词条14:安全员

骆红冰的安全员证虽然挂在缈城一建,但骆红冰本人却在建信造价公司上班。缈城一建将骆红冰的安全员证挂在盘龙山庄工地,全因为陈建设的关系。陈建设在缈城一建立稳后,就开始为女友骆红冰张罗工作了。

读土木工程专业的女孩子不多,特别像骆红冰这样的美女,在理工学校异常稀缺。大一那年,骆红冰拖着行李箱出现在学校门口,顿时引起全校的轰动,那些被憋了好几年的学长们,都奋勇上前向骆红冰献殷勤,有帮忙拉箱的,有打伞的,有递水的,有引路的,将陈建设这些刚进校园的新兵们嫉妒的眼睛发红,却又无可奈何。

校花骆红冰身边从不缺乏追求者,陈建设目睹着她和一届届的校草师兄们恋爱,又目睹着她因为校草师兄们的毕业而不得不失恋,他默默地守候,不失时机地送上关怀和安慰,终于,在大四那年,功夫不负有心人,其貌不扬的陈建设打动了美丽的骆红冰,成功上位成为校花的男友。

陈建设拂了缈城一建的人情,面子挂不下去,在骆红冰面前难免有些埋怨,骆红冰一提吊梢眼,用眼梢末的一点余光瞥着陈建设,反讽,当初骗她来缈城时,誓言旦旦说一定能给她找份前途无量的好工作,她信任他,所以来了,到了缈城后才知道,原来陈建设也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施工员,充其量不过是缈城一建的一个基层员工,自身的前途都难以保证。骆红冰吊着眼睛说:“文员是那些没有追求,安于现状的小女生们所热衷追捧的工作,我骆红冰有更高更远的追求!”

陈建设被女友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怏怏的,心情抑闷地擦了好几天眼镜片。几天之后,他终于想通了,当初之所以对骆红冰为之倾倒,还不是因了她的美丽、高傲和不甘类众么?骆红冰要是甘于当一名文员,那骆红冰就不是骆红冰了。想通之后,陈建设就不觉得面子挂不下去,相反,倒觉得亏欠了骆红冰。为了补偿骆红冰,他花钱给骆红冰买了一个安全员证,又央李国强帮忙,将证挂在缈城一建,盘龙山庄工地一动工,他就将骆红冰的安全员证挂上去了。盘龙山庄起码要建三年,也就是说,骆红冰在这三年内,每月都能拿到一笔可靠的挂靠费。陈建设的用心良苦,骆红冰很快就给予温柔的回报了,她拿到第一个月的挂靠费后,专门到工地来找陈建设,并在陈建设的单身宿舍里和陈建设缠绵了一夜才依依离去。陈家兴馋着嘴看着骆红冰婀娜多姿的背影,口水都流出来了,有了对比才知道,叶婷根本就不是什么香馍馍,不过是一个馊馒头而已。陈家兴对陈建设的崇拜,又蹭了往上长了一大截,男人就该活这样的。

一局麻将打完了,何站长赢了牌,将麻将都推到自动麻将机的入口,说:“一定一定的。”说着,从堆在桌面上的钞票堆里抽出一张百元大钞,递给骆红冰,骆红冰不敢接,尴尬地站起来说先一个人出去逛逛,何站长不高兴了,说:“你男朋友坐在这里,你去哪里逛呢?收起啊!茶庄的姑娘收得,你亦一样收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骆红冰抬起眼梢望陈建设。陈建设也觉得何站长说得有理,平常打麻将,他们也经常“抽水”给女服务员或来凑热闹的女伴,打麻将既然是一种消遣,就以玩开心为目的,大家一齐开心才是开心,散点小费,不算什么,骆红冰不收,反而显得有点做作了。于是就劝骆红冰将钱收下。骆红冰红着脸,低头接过钱,心不在焉地在一旁玩手机。

也不知道是不是情场得意赌场失意,骆红冰来了后,陈建设的运气就没有那么好了,几圈下来,输的多,赢的少,原本赢的几千块,一下子就输得倒贴了。何站长却时来运转,成了桌面上的大赢家,他赢一次就抽一张百元大钞给骆红冰,还开玩笑说骆红冰是他的财神,旺他来了。骆红冰开始还不好意思收,慢慢也兴奋起来,探着脖子看麻将圈内的战况,吊梢眼一闪一闪的。

陈建设输光了身上的钱走出棋牌室,在麻将桌前坐了一天,一点精神气也没了,垂头丧气的,连去看《非诚勿扰》的兴趣也没有了。但骆红冰却兴致很高,她才坐了两三个小时,包里就多了几千块,那可抵得上一个月的工资啊!能不兴奋么?她拉着陈建设,嚷着要去逛街买东西。陈建设口袋里只剩下几张毛币了,哪还敢跟她去逛啊?就说累很了,要回去睡一会。骆红冰觉得委屈极了,等了半天,白等了,红着眼睛,跑了。陈建设情绪低落,也懒得去追。何站长从里面走出来,点了根香烟,吸了一口问:“怎么了?闹情绪了?”陈建设说:“女人发脾气的时候,从不讲道理的,我都累成这样了,还缠着去逛街看电影,一不顺她就又哭又闹,烦死了!”何站长眯着眼睛,吐了个烟圈,拍拍陈建设的肩说:“后生仔,你还是太年轻了。”说完,丢了香烟,开车走了。

陈建设恨极了,此仇不报,哪对得住这些年来自己的痴情付出啊?他拉着陈家兴到金碧辉煌夜总会狂欢了一夜,他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唱《相信自己》,唱得全身痉挛,将心里积压的所有郁闷气都吼了出来,然后对同样兴奋得不知所以的陈家兴说:“我要报仇!”陈家兴已处于酒醉状态,他抱着陈建设又亲又笑,说:“哥,我要告诉你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你知道董一凡知道腾龙阁吗?”陈建设唱:“相信自己,知道!”陈家兴嘎嘎笑着道:“别看董一凡在缈城这么牛逼,其实,其实他也被我陈家兴耍了!哈哈!真爽!”陈建设唱:“喔噢噢噢!怎么耍?”陈家兴瞪着迷离的酒眼,手舞足蹈地说:“他以为腾龙阁的第一桩真有童子血镇着么?哈哈!老子的童贞,早给了温州洗头房的女了!活该他腾龙阁出事死人的,看他还牛逼得起来不!”陈家兴还兴奋不已地说着他的光荣史,忘了形骸,陈建设唱:“你将超越极限超越自己!”声音从亢奋降到绵软到最后无声。啤酒瓶一个个空在桌子上,陈建设摘下眼镜,从纸筒里抽出纸巾,慢慢地擦拭着镜片,眼睛却望着倒在沙发上,呼呼睡去的陈家兴,眉头又拧在一起了。最近的确听说腾龙阁倒了脚手架,死了几个人,邪门得很,没想到竟然和陈家兴扯上关系了。

安全员的职责是保证在施工中不出安全问题,严格按施工规范施工,随时监督。定时或不定时在工地做好安全检查、与施工班主做好安全技术交底、做好安全记录和安全资料。骆红冰虽然是盘龙山庄工地的安全员,但仗了有陈建设在,就很少来工地,除非省或市有专家组或审查团下来检查工地,安全员必须要在现场,她才露一露脸。陈建设都为她准备好了安全记录等资料,她到现场念一念,就将事情忽悠过去了。

这次骆红冰突然出现在盘龙山庄工地,而且来势汹汹的,看架势就不像有突击检查,是来工地走走过场的。陈家兴蹲在简易工棚门口,拿一块肉骨头调戏被栓着的黄狗,黄狗伸着粉红色的舌头,滴着唾液,又蹦又跳,气得汪汪怒号。骆红冰像支彩色的闪电,嗖地擦过陈家兴和黄狗,冲进了办公室,随后办公室的板门砰地一声,被关上。立刻,里面就传来骆红冰尖利而愤怒的号叫。黄狗的叫声被骆红冰的怒号镇了下去,它焉着脑袋垂下尾巴,似惭愧不已地往狗窝子里缩了缩,鼻子这里嗅嗅哪里闻闻的。陈家兴笑了,说:“你也有自愧不如的时候啊?”把肉骨头扔到狗腿子下面,油乎乎的手往身上揩揩,走到窗边。天气虽然没那么热了,但工地的电不用花个人的钱,在办公室上班的人仍习惯一回到办公室就关窗开空调。陈家兴将脑袋贴在窗边。

骆红冰站起来,说:“是你将我带来这里的,从大学到现在,我们认识七年了,但你仍不知道我到底需要什么?陈建设,这不是爱情!”陈建设叫:“冰冰!……”骆红冰打断他说:“别这样叫我,让我觉得脏!”说完,人已经走到门口了,在离开办公室之前,她回头又用吊梢眼瞥了陈建设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一定会找出陷害他的人的。一定!以牙还牙!”说完,拉开办公室的板门,扬长而去。

眼镜仍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看来又摔出几道划痕了。陈建设整个人陷在椅子里,越坐,身体就陷得越深,腰部都快滑到椅板上了,空调呜呜地送着冷风,白蒙蒙的冷气从扇叶里面送出来,真冷啊!冷得他浑身抖颤。

陈家兴踮着脚悄悄离开窗口,虽然外面阳光普照的,但他亦觉得很冷,啃完肉骨头的黄狗,又抬起头,不满地对他汪汪地吠了几声,吓得他拔腿往山下跑去。

陈建设没想到,这么快就出事了。

秋天的风习习吹来,清晨,工地上凉意逼人。

陈家兴惊慌失措地冲进陈建设的宿舍,陈建设仍躺在床上,昨晚玩论坛,和博友们互粉得太晚了,早上起不来。陈家兴将他揪起来,他很生气地推开陈家兴:“干么呢?别烦老子!”陈家兴不像平时那般百依百顺,而是大呼小叫地囔:“哥,出大件事了!”“有几大件事?是火灾还是死人?”陈建设嘟囔着,翻身向里面,陈家兴急得拍着他的身体,哭丧着说:“真让你说中了,死人了,赵开放死了!”

陈建设收拾好衣物,拖着行李箱,垂头丧气地走出盘龙山庄。

品牌折扣商场的开发商,因为资金链断了,无法支付承建商和材料商的欠款,被迫停止了项目。闹得轰轰烈烈的品牌折扣商场,已经建得初具规模了,红的墙,蓝的瓦,煞是好看,不远处的盘龙山庄更是壮观,一栋栋别墅,色彩鲜艳,形态各异地隐在青山绿树里,远看就像一个世外桃源。

可惜,这世外桃源已没有了人迹。

缈城一建已经召回所有在盘龙山庄的工人,正密锣紧鼓地张罗追讨开发商欠款的方案,一场持久的官司战眼看就要开始了。

陈建设是最后一个离开盘龙山庄的。他家就在盘龙山庄的山脚下,但自从骆红冰和他分手后,他就很少回去了,他挺厌烦他阿妈问骆红冰的情况。每次问起,都会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好像他们谈恋爱,就只有结婚这一条归路一样。但无论陈建设怎样躲,最终,仍无法在盘龙山庄上躲一辈子。陈建生拖着行李箱,走到家门前。

陈建设他妈看见他,从里面走出来,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行李箱,转身走进屋里,陈建设默默地跟在他妈的后面,他妈轻声说:“以后见到家兴他妈,你避着点儿!”陈建设问:“为什么啊?”他妈叹了口气说:“前些日子,家兴在KTV里唱歌,突然一群人冲进去,打断了他的双腿!警察到现在都未捉到人,他妈总是疑神疑鬼的!见着人就说她的猜想,末了就哭闹,没完没了的,但毕竟她是伤透了心的,能体谅就体谅,能担待就担待!”

陈建设回到房间,一头倒在床上,拉被子蒙过头,但仍听见隔壁陈家兴他妈在尖声地叫骂:“无阴功啊!我家兴个胆还细过老鼠,从来都无敢得罪人噶!那些害人的恶人,肯定不得好死噶……”叫骂声中,隐隐还听到陈家兴长一声短一声的呻吟。陈建设将被子严严地捂着脑袋,呜呜地哽咽起来,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他并不想这样的,他亦没想到会这样的!

词条15:会长

上官京都虽然没像大多数有钱人那般,富起来后就移民到国外,然后回国发展,再攒一把国人的钱,但他也不喜欢在一个地方老待着,他有一个癖好,好赌。且是豪赌。拉斯维加斯、大西洋城、蒙特卡洛和澳门,世界上出名的赌城,都是上官京都常去的地方。或输或赢,上官京都不会在意赌的结果,他在乎的是赌博带来的心跳。无论输赢,那都是心弦紧绷后的突然放松。唯有坐在赌桌前,上官京都才能有种自身价值体现的满足感,输赢的额度越大,满足感就越强烈,实在太神奇了,上官京都像吸毒般,迷恋上赌搏。

马萍萍原是上官京都在缈城大街三十六号富成洗浴中心的技师。所谓技师,就是专门给客人捶骨、按摩或推油的服务员。有次,上官京都谈完生意后,到富成洗浴中心去按摩,刚好叫了马萍萍的号。马萍萍有一双绵软的小手,十个尖尖的手指按在背上,舒坦极了,上官京都觉得浑身骨头都酥软了,于是翻身想看清楚这双绵软小手的主人,马萍萍正给他按着大腿,没想到上官京都会突然翻身,绵软的小手来不及收回来,软绵绵地搭在上官京都的胯下。一切有可能发生的,都发生了。从此,上官京都就像离不开赌博一样,离不开马萍萍的一双绵软的小手了。后来,马萍萍给上官京都生了个儿子,便顺理成章地成了上官京都公开的小老婆,俗称二奶。

话说出来,虽是豪气,但盛洋人都知道,上官京都暗暗在急。上官京都急啊!急缈城建筑业正处于瓶颈状态,急他的身后继承无人。上官京都已经连续三届任缈城建筑业协会会长,每次换届竞选时,上官京都都想放手让新人上来,他退居幕后,做个太上皇,过些闲云野鹤的逍遥日子,但现实却不容他这样,缈城建筑界,论资历,论威信,论财力,论实力,还有谁比得过他呢?有人劝他,实在不想做了,就退下来,让上官思远顶上吧!上官京都早几年就放手让大儿子上官思远替他处理盛洋的生意,上官思远个性沉稳,心思细密,思维活跃的,是个不错的年轻人。但上官京都心里如装了盏灯般,清清明明的,上官思远再有能力,也是经验不足,魄力不足的,他还有个致命的弱点,不果断,大事犹豫寡断,不敢下决定,这样的个性根本就不足以威慑缈城建筑界的各路英雄。

上官京都不停地倒着紫砂壶里的苦丁茶出来喝,卷作一团的苦丁茶,在开水的沸腾下,展开成一张细长的叶子,漂在青青的茶水上,散发出阵阵苦涩的茶香。上官京都喝了一杯又一杯,苦涩的茶液透过舌头,滑入喉咙,苦后而甘。上官京都将茶杯放下,茶桌上放着盛安建筑工程有限公司和海河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资料。上官京都先拿起盛安建筑的资料,看了看,在手里拍了拍,放下,又拿起海河建设的资料,翻开第一页,顾如海胖乎乎的脸便映入了眼帘。

盛安建筑的林雄飞和海河建设的顾如海,都曾是上官京都的徒弟,都曾和上官京都一起打拼过天下。上官京都永远都忘不了1980年的春天,他当时还是缈城一建木工班的班长。那天中午,午饭后,上官京都和几个木工蹲在木工房里面打扑克牌,缈城人打牌喜欢玩“三公”,即发三张扑克牌,比牌面点数的大小,三张王为最大。上官京都是闲不住的,午间不摸几轮牌,他下午就没有精神干活,做起木工来,像吸了鸦片般,哈欠连连,泪水潺潺,刨木的手也是软的。只要玩过几轮牌,下午干活时,他的精神劲就来了,能边刨木头边说牌局,从庄到闲,从大点到小点,滔滔不绝一个下午。后来,同上官京都一同当过木工的人,回想起当年当木工的日子,都笑眯眯地对上官思远说:“那时,我们根本就无担心过有尘肺病的,你阿爸的口水,足以将满木工房的木屑尘灰浇下去了!”

词条16:常务副会长

顾海生在改名字之前,还是缈城一建的普通员工顾海生,改名字之后,便变为缈城三建的经理顾如海了。顾如海曾是电白县一中的理科尖子生,面临高考时,他踌躇满志,班主任也对他寄予厚望,但当他填好志愿,报名参加高考时,却被通知不能参加考试,原因是他的成份问题,他家有亲人在海外。顾如海抱着书本离开校园时,班主任看着他低垂着的背影,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是他最得意的门生,可惜生不逢时。顾如海高考不成,就进入了电白建筑队当了学徒,通过他的勤奋和聪慧,很快,就考取了技术员证,成为电白建筑队的技术人员。

在任归宁的力推下,上官京都的改革得以顺利推行,他对工地安全和施工质量的重点把控,很快就取得了效果,缈城新建的文峰路、新华路、侨苑大厦、友谊大厦,全都申报了省优工程,并先后获得了省优工程项目的美誉。缈城一建一下子享誉周边城市的建筑界,不少周边城市的建筑同行,自发组队到缈城一建来学习取经验。上官京都名声大振,立刻转副为正,正式负责缈城一建的质安科。上官京都乘风直上,鼓动李永安大胆承接业务,继续扩张缈城一建的影响力。

由于推动缈城城市建设改革有功,任归宁很快就得到了缈城市委的重视,扶摇直上,从建委主任到城乡建设局局长到缈城市副市长,缈城建设的发展有多快,他的仕途就有多畅顺。任归宁坚信,自己的官运突然亨通,离不开上官京都和顾如海两个年轻人,他负责缈城的城市规划和建设,明了缈城建筑界的弊端所在,这时,缈城只有缈城一建、缈城二建和缈城三建三家建筑公司,体制内养着的,全都是一批使惯了老爷子脾气的大爷们,除了缈城一建有上官京都等冲劲十足、赌劲十足的年轻人在折腾,显得有点生气外,另外两间建筑公司都是死气沉沉,了无生色的。

顾如海读懂了任归宁的心思,千里马常有,伯乐难求,像任归宁这样,用心赏识新人,敢力排众议,大胆改革创新的领导很少,所以,在任归宁主管城乡建设局时,他紧抓机会,先到党校完成了大学本科的学业,然后考取了工程师证。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缈城建筑界能拥有工程师职称的人,凤毛麟角,顾如海虽然职位没有上官京都高,但职称比他高,所以工资也比上官京都高了一截。有次上官京都领了工资后,拍着顾如海的肩,笑着说:“还是知识改变未来啊!看来我都要考个证才行。”顾如海圆坨坨的胖脸笑起来,像个用发酵过的面粉捏起来的笑弥陀,喜庆吉祥得很,上官京都忍不住捏捏他的胖脸说:“等有机会过澳门,一定要带你一同去。”上官京都揣了工资,又去找人赌钱了,顾如海摸摸被捏过的脸,看着上官京都高大的背影,却似有鱼刺在喉咙里,怎样咽口水,喉咙壁都是火辣辣的痛。

三十年来,上官京都像卡在喉咙里的刺般,时不时扎得顾如海喉咙发炎,食寝难安。顾如海对上官京都的嫉妒是一种暗疾,是长年累月在上官京都的光芒下委曲求全,继而滋生的情绪。几十年来的合作和竞争,他们都对对方了如指掌,有意无意中,两人都不自觉地较量着。

顾如海坐在新盖的办公大楼里面,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一时感慨万千。海河建设工程公司虽然已是一级企业,拥有独立的办公大楼了,但又是以第二的身份晋级的。顾如海不抽烟,平时爱泡普洱茶,和朋友们聊聊天,谈谈生意。今日,顾如海没有邀请朋友过来,只一个人,慢慢地斟着红褐的普洱茶。其实,他真的不想和上官京都斗了,真的不想斗了,步入五十以后,顾如海便开始觉得疲累,心力交瘁的感觉,想歇,可是,现实却逼着他,要作最后一搏。

虽然这几年上官京都仍在建筑界呼风唤雨,蹦来跳去的,但顾如海心里清楚,上官京都想退了,真的想退了。顾如海曾幻想过,当上官京都退下去后,他就能跃至首位,摆脱三十年来铁打的“二奶”命,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幻想永远都只是幻想。缈城建筑界永远都是缈城的,这群平日相见时,互相恭维着、吹捧着的所谓老同行老朋友们,其实都各怀鬼胎,他们都不会同意让一个外来的“水东佬”来领导自己的。七年前,上官京都在他五十五岁寿宴上,公开宣布届满后,就不再做缈城建筑业协会的会长了。顾如海暗暗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不用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所谓的常务副会长了,以为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会长的位置上,坐几年。没想,到了届满,新一轮投票,结果仍是上官京都。看着显示屏上,上官京都的名字上面密密麻麻的“正”字,顾如海像被重锤击中了,耳里嗡嗡鸣响。即使上官京都百般推辞,但众人却众口一词,说什么德高望重,非你其谁等鬼话。顾如海心里像被百年陈醋腌制过一样,酸得冒泡了,但仍得端着弥陀佛般憨厚可掬的笑脸,虚假地捏造出许多华丽而肉麻的词语。

词条17:秘书长

阿珍将他要的鱼片瘦弱粥端了上来,两个大耳环晃了晃,说:“军哥,厨师话今日给你煮的粥里面,额外放了秘密材料的,让你尝清楚些哦!”陈建军舀一口吃了,陆灿辉笑着说:“放砒霜了?”陈建军望着阿珍笑眯眯地说:“好材料呢,替我谢谢厨师!”

词条18:理事长

也不知算不算年少气盛,江三工的第一段婚姻是从夜总会开始的。刚大学毕业不久,南下广东在缈城一建立稳了脚的江三工,多少有点得意,每天下班后,总喜欢和三五个同事到花皇宫的大厅去喝酒,顺便也跳跳舞、唱唱歌。花皇宫大厅的领舞是个身材妖娆得似蛇妖一样的女子,她披着长长的染得金黄的头发,穿着一身贴身的镶着闪片的短装皮衣,白得耀眼的玉腿上套一双同样闪亮的高筒靴,围着大厅中间的钢管蛇鳗般扭来扭去,上窜下跳的,一对鼓鼓的乳房,似欲飞的鸽子,也上窜下跳着,跳得围观的男人们喉干舌燥,双眼冒火,嚎叫不断。蛇妖般的女子烈焰般的红唇,似烟熏过的眼睛,还有拿抱柱时那迷乱性感的表情,一下子将未经过男女之事的江三工击倒了,江三工发疯般迷上了“蛇妖”。

李永安和董不凡知道江三工和“蛇妖”的事情后,都竭力阻止,他们私下约江三工谈心,让他找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切莫迷恋风月场所。为了阻止江三工和“蛇妖”的爱情,董不凡和李永安还专门安排了江三工到缈城一建质安科的老科长关德福的家里打麻将。客人还没进门,关德福就安排他二十岁的女儿坐在一旁看书。麻将打了几圈,董不凡便开始劝江三工,找妻子一定要找身家清白,贤惠淑德的女子,最好是本地姑娘,本地姑娘稳重、踏实、少花花肚肠,能笃定在婚姻家庭里。江三工抓着麻将牌,看都没看就甩了出去,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我们外来的‘捞仔’,打一份牛工,哪个本地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啊?”董不凡心照不宣地和关德福互递了个眼色,关德福领会,招呼女儿过来:“阿映,我们打麻将口渴了,给我们倒杯水来!”阿映忙放下手中的言情小说,站起来去倒水了。江三工立刻明白,这轮麻将并不是一般的娱乐麻将了,和鸿门宴差不多,都是意在别处。

受了这回麻将宴的刺激,江三工对“蛇妖”的爱更被激发了。打完麻将,他就直奔“蛇妖”的住处。“蛇妖”正对着镜子用灰金色的眼影扫着眼眶,江三工激动地将“蛇妖”搂在怀里,情意绵绵地说:“亲爱的,嫁给我吧,让我照顾你一辈子!”“蛇妖”举着眼影扫子,呆呆地望了镜子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抛扫子,尖叫一声,跳起来,一下便扎在江三工的怀里,抱着他的脸蛋疯了般吻了起来。江三工哪受得了这蛇鳗一般柔软饱满的身体?立刻就被俘虏了,忘情地回应着“蛇妖”。激情过后,“蛇妖”将汗津津的脸蛋贴着江三工的胸膛,柔声问:“真的要娶我?”江三工还沉浸在刚才的幸福里,想也不想答:“真的,非你不娶!”“蛇妖”温柔而委屈地嘟着红唇说:“可我是黑哥的人啊!黑哥不会放过你的!”一股热流冲上脑门,江三工豪情万丈地拍着胸口说:“黑哥算什么?现在你是我女人了,我明天就去跟黑哥摊牌!”“蛇妖”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看着江三工,江三工英雄气概更炽了,拍拍她的小脸说:“放心,我能摆平的!”

与黑哥的冤仇,最终还是任归宁给摆平了。虽然董不凡和李永安等人都极力劝江三工,事情摆平了,也对得起“蛇妖”了,千万不要和欢场女子太过较真,江三工的父母更是剧烈反对,但为了当初的承诺,江三工还是顶着巨大的压力,和“蛇妖”结婚了。

不出大家所料,江三工和“蛇妖”的婚姻很快就出现了危机,“蛇妖”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生活,和江三工结婚后,待在家里无所事事,便念起当年的纸醉金迷,起初还瞒着江三工偷偷去酒吧喝酒跳舞,被江三工发现后,非但不肯收敛,还越演越烈,干脆公开天天晚上出入欢场,夜夜喝得醉醺醺地回家。江三工多次跟“蛇妖”沟通,希望她把心收回来,对家庭对女儿尽心一点,蛇妖哪听得进去?非不愧疚,还借了酒意,撕打抓咬江三工,骂他没有本事,打一份不痒不痛的牛工,何时她才能过上少奶奶的日子啊?和“蛇妖”婚后的那几年,江三工觉得自己是一个笑话。每天上班,他都将留长的头发梳到额前,遮挡着晚上被“蛇妖”打伤抓伤的额头和眼角,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同事便打趣他:“二马,昨晚又跟蛇妖学扭钢管舞了?”“别不好意思了,看,都摔得眼青脸肿了!”“钢管舞哪是那么容易学的?腰悠着点哟!”江三工窘得整天都低着头走路,每次只要迎面有人走过来,他都恨不得在地下找条缝隙钻进去。

江三工和“蛇妖”的婚姻维持了六年,最终,“蛇妖”还是等不及当少奶奶,抛下江三工和只有六岁的女儿,跟一个有可能让她当少奶奶的男人走了。离婚后,江三工辞职离开缈城一建,和朋友合作开了三工监理公司。七年来,江三工全部精力都放在公司上,功夫不负有心人,三工监理公司业务蒸蒸日上,不少人才都主动投奔过来,江三工的名气也越来越大,现在三工监理公司已成为缈城业务量最多信誉最好的监理公司了。

董不凡瞄了江三工一眼,笑着说:“小冯啊!选会长和选老婆一样,要选最合适的,而不是最爱的!”江三工的脸蛋刷地红了,他挺不喜欢容易脸红毛病的,只要心里稍稍有点不安,情绪有点儿波动,脸部皮下血细胞就扩张,白脸一下子变成红脸。这些年在商场上跌打滚爬,他也锤炼得油腔滑舌,百毒不侵的了,可脸皮还是不争气,他唯有自我安慰,容易脸红是生理反应,没法克制。董不凡的话里有骨,但话中有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不动声色就抓住了要害。

竟没人提出过,用竞选的方式来解决会长的人选问题,江三工兴奋起来脸更红了,忍不住问:“竞选能行吗?”董不凡自信满满地说:“以价定位,必成!”江三工一拍大腿,站起来,董不凡不紧不慢地拉过放在茶桌上的合同,在上面签了名,然后递给江三工,说:“工地那边,你派个有责任心的监理过去跟着,我老了,现在最听不得坏事情。”江三工接过合同,说:“这当然的,你的楼盘我都会亲自跟的。”董不凡缩在缥缈的烟雾里,点了点头,江三工知道他的习惯,他又要思考什么棘手事了,于是放轻脚步慢慢往门外退,董不凡从烟雾中拖出长长的声音说:“别拖了,给冯凤找个好后妈,贤惠的女人能旺夫!”江三工讪讪地应诺着,“还有,不能让老任知道这主意是我出的。”董不凡说完,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词条19:监事长

绳子收得再紧,也不能完全放弃自我。尽管很多看似张狂奢侈的爱好,刘昊天都少玩了,但他仍保持着对旅游对摄影的热爱,他上班开奥迪Q7,有空闲就喜欢开着那台明黄色的牧马人在山谷在沟壑在丛林中穿奔驰,他无法放弃那种从大自然中穿越而出的快感,这是一种能感知生命脉搏律动的享受。无论父亲怎样叮嘱,让他莫张扬,要低调,刘昊天都不愿意完全失去血液里就滚烫着的速度与激情,他认为,有追求有梦想有爱好有激情有速度有越野,这才是年轻。年轻,是肆意飞扬的,是活力的,不应被禁锢。刘昊天知道有很多人不屑他的行为,说他不好好帮父亲经营生意,终日背个单反,开着牧马人,招摇过市,实在太招摇了。不屑之余,还不忘哼哼几句:还不是有个有钱的老爸?哼,这些富二代!听到这样的评价,刘昊天委屈极了,知晓刘昊天底细的人都知道,回国这几年,刘昊天都没在他父亲的公司工作,他一直在广州经营自己的设计公司,成绩很不俗的。这两年,刘昊天父亲的身体状况差下去了,他才不得不回缈城来接手的,但他更愿意在属于自己的设计空间里面,随意放飞自己的想象。

回到缈城后,刘昊天并没像其他人一般,先到父亲的公司了解公司的情况,而是开着牧马人,像一道黄亮的闪电在缈城划过。缈城大街上,行使着各种各样的豪车名车,有奥迪有别克有奔驰有宝马有保时捷,但车款都大同小异,都是一般的轿车或四驱,都是中规中矩的黑红蓝。突然一台黄得耀眼的jeep呼啸着,从黑红蓝中奔驰而过,吓得满城的黑红蓝都停下来,瞪着明黄色绝尘而去,然后,缈城骚动了,这就像给一锅温热的水加了一道猛火,水一下子就滚烫了,沸腾了。缈城人互相打听,才知道这是景海实业有限公司的老板,缈城有名的房产大亨刘华宇的独子刘昊天的爱车,于是,缈城人释然了,都长长地舒口气,相互对视一眼,又镇静自若地发动黑红蓝的引擎,暗暗地吐一句:“怪不得,刘华宇的儿子,海归派的!”

缈城二建只需要承包好景海实业的所有工程就够了,买下缈城二建,景海实业是一石二鸟,不但不用担心寻找承建商的问题,而且,还能为景海公司合理简化了很多税费的问题。刘华宇非常欣赏儿子的这一决策,他干脆撒手,退居二线,公司的事情都由刘昊天来掌握。

词条20:房产商

董不凡这个名字,在缈城只要抖一抖,缈城就摇晃一下。缈城人在谈论房子,谈论开发商时,自觉或不自觉的,都能绕到董不凡的名字。说到董不凡,缈城人先咬一下舌尖,然后嘘一口咸咸腥腥的湿气,噤声五秒钟,才缩缩脖子说:“这人啊!真是不凡,土地主么,牛逼!”

在缈城,只有上官京都能不屑董不凡的。腾龙集团投资开发的工地,绝不会挂着盛洋建设工程有限公司的牌子的,这是缈城的一个畸状。

上官京都和董不凡决裂,还是在缈城一建的时候。那时上官京都负责缈城一建的质安科,董不凡负责行政科,本来这两个部门的负责人应该是相安无事的,事情发生在上官京都要进入缈城一建董事会的前夕。

董不凡在水都新城区还有最后一个项目——腾龙大酒店,这是他留在缈城的最后寄望,他想,这项目还是找上官京都来做,这是他们各自单干后的第一次合作,也很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合作。

词条21:竞标

上官京都看着关家园的背影,忽然觉得偌大的办公室空空的,一股莫名的害怕空袭而来,平生好赌,赌了一生的缈城建筑王,最后一注竟输在一个和他很相似的年轻人身上,或说,是输在一个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上官京都”身上。人啊!最斗不过的,还是自己!

词条22:砌筑工

缈城建设局和缈城建设技能培训中心将在市内合办一场建筑技能比赛,第一项要比的就是砌筑。朱五毛在水都新城新金太阳酒店工地的入口处拦着胡贱生,也不躲避来来往往的混凝土车,在尘土弥漫的路旁边站着,大口蛤蟆般张着,灰黄的尘土吸进蛤蟆嘴后,嘴唇后面的烟灰牙便参差地布了一圈黄灰色。

胡贱生眯着眼睛看尘土幕后的朱五毛。这个朱五毛平日好像挺讲究的,穿衬衣着西裤,腰间捆一条花哨的皮带,将头顶仅全的几根头毛梳得油光滑亮,背着双手在工地上晃转,见蹲着做事的用脚踹一踹,见站着做事的伸手撑一撑,摆一副懂行规的样子,拿腔作势地胡讪一翻,说这里没砌平,那里没扎牢。装逼得很。工人们都懒得理他,谁不知道他不过是个绣花枕头。哪有管工地的将头毛梳得蚂蚁支两根拐杖都爬不上去的?水都新城大大小小的工地开了几十个,别的工地管工的都戴着安全帽,扎扎实实地检查监管工地,有谁像他这样,只晓得背手踱步,拿头顶的五根毛来做法,还生怕太阳照得不够亮,不时用手在顶上捋几下,矫得死人。

朱五毛理论特别多,爱隔三岔五在工人吃饭时讲理论,一天干活下来,工人们又饿又累,恨不得扒拉一钵子肥肉和饭粒进肚子里,就立刻回宿舍倒头大睡。朱五毛闲得慌,舌头不翻出厚厚的舌苔就安生不得。别人都埋头扒饭,他敲敲汤桶,咳嗽两声,字圆腔正地开始理论了,说什么搞建筑可马虎不得,安全最重要,让老百姓住上牢固平稳的房子,是我们建筑工人的职责云云。工人们扒拉完钵子里的米饭和肥肉,走到汤桶前,拿起大汤勺,舀满勺猪油汤,头一昂,脖子一挺,一勺子还冒着热气的汤就灌进肚子里了,然后一抹油腻腻的下巴,瞪一眼还在喷着唾沫理论的朱五毛,甩下汤勺走人。鬼才听他朱五毛的狗屁理论,做建筑工的,俗称泥水佬,在缈城又被叫做三巷佬,整日跟沙粒水泥钢筋混凝土打交道,背朝日头面朝水泥板,攀高爬低,丢那妈,又热又燥又累,生命见不得有什么保障,谁还管他妈的狗屁职责?干一天活拿一天工钱,填饱肚子睡足了,早日赚够钞票,尽早逃离这狗丢的工地,才是道理。

胡贱生虽然名字叫贱生,但脑袋一点儿也不贱生,他有思想。每次听朱五毛灌输完理论后,胡贱生回到宿舍,都忍不住同王老哥、铁耙手他们牢骚几句:“什么安全最重要?泥水佬的命就无重要了么?什么老百姓?丢那妈,我们就不是老百姓?我们盖那么多楼房,可有过一片瓦是我们住的么?”王老哥和铁耙手都点头认同:“就是,丢他朱五毛的狗屁职责!”

现在,朱五毛竟不讲究了,站在路边,吸着尘灰叽里呱啦地讲了一大堆。胡贱生瞪着眼睛看着他,只见他本来还算白净的脸厚厚地蒙了一层黄土,白脸变黄脸了,日头一晒,一蒸,汗珠汇成汗水往下流,淌过黄脸,犁出一道道的沟壑,翻出白的肉,留下黑黄的壑,像蜘蛛网般散布,既怪异又滑稽。

胡贱生捂着鼻孔和嘴巴,往路边的一棵焉耷耷的矮树走过去。矮树虽是树,但早就没了树的样子,树枝树干和树叶,全被黄土水泥灰末给覆盖了,灰黄灰黄的,只见到枝叶的形象却见不到枝叶的颜色。

朱五毛划拉着手追过来:“哎!哎!哎!贱生,贱生,你听我说。”胡贱生回头翻一下白眼,站在混凝土滚筒车来来往往的工地出口,说屌啊!这个平时爱讲究爱装逼的朱五毛之所以那么紧张,也不怕水泥粒子吸进肺里,将他的肺孔儿给封实了,无非是想他答应去参加技能比赛么?胡贱生伸脚,将鞋跟儿往树杆上蹬了蹬,鞋跟的污泥给蹬了下来,但树杆却毫不客气地在他的鞋上画了深深的一道。丢那妈!胡贱生骂了句,心想,这工地的日子真不是人待的,再他妈辛苦几年,等仔女都满十八岁,就不干了,随便去哪儿找个看门的工作做做,也比在工地上吸灰食尘过得自在。王五哥曾因这个想法挖苦过胡贱生,说他白日做梦。王五哥说,虽说三巷佬比其他人要辛苦,但现在做三巷的确比其它工作工资要高好多的,即使是杂工,都一百一日了,要是进工厂,高管都不能拿到这么高的工资。当个门卫才多少钱一个月?充其量不过一千五,王五哥鼻子哼哼:“没见过拿惯六千的能甘心只拿一千。”

三巷佬在缈城白话里泛指那些从事砌筑、搓水泥、抹灰、担砖、扎钢筋等粗重活儿的建筑工人。很早以前,缈城有三条巷非常出名,分别叫菜籽巷,九牛巷和酱油巷。这三条街巷不但商铺林立,热闹非凡,还是以搞建筑为营生,出售劳动力的建筑工聚集地。每天清早,那些靠手艺或劳力在工地上谋生的建筑工和搬运工,就会袖着双手蹲在三巷的某一个角落,等待雇主的到来。

胡贱生本还想争,那仔女都大了,能独立了,一千块还不够自己花么?铁耙手就接过来说:“五哥讲得对么!仔女大了,才要花钱呢,结婚买房生子,哪样不要老的帮贴?”胡贱生想争辩的话,咕噜一声,吞肚子了。王五哥和铁耙手都比他年长几岁,仔女都出来工作了,可仍隔三差五地跑工地来伸手问老爸要钱。

朱五毛追上来,拉着胡贱生的袖子,说:“贱生,我们工地上,讲起砌筑,有谁比得过你的?你将砖那样一抛,一甩,砖刀一敲,啧啧,那墙线不用拉,墙也一样平整的,笔直的,那砖缝儿,丢那妈,匀得过人家拉拉面的。”

胡贱生不吃朱五毛那一套,甩下他的手,一辆转着滚筒的混凝土车呼啸着驶了过来,扬起的灰尘沙暴一样扑了过来,朱五毛用手捂着脸,巴结地说:“我丢,尘真大,走,哥请你出去饮下午茶!”

胡贱生翻翻眼,黄鼠狼和鸡拜年么!当初进工地时,胡贱生就给朱五毛提议过,要在工地的出入口挖一个冲洗池,这样车辆出入工地,就没得带起太多的尘土。按胡贱生的想法,最好在工地主道都装几个喷喉,太阳蒸得厉害了,就喷一喷水,降一降路面的气温,也压压尘土。胡贱生做了二十多年的砌筑工,从在村子里给人砌砖盖房子到奔跑在城市的各个工地里盖高楼建大厦,见识还是有的。他曾经在深圳东莞等大城市跟过一些双优工地,人家工地就是这样管理的,把工地打理得似花园般,工人在里面施工,舒心,工作效率自然也提高了。朱五毛哪舍得花水钱?听完胡贱生的提议,瞪瞪眼睛,蛤蟆嘴鼓鼓,说:“等甲方第一笔拨款到了,再弄吧,再弄吧!”胡贱生挖一眼那鼓鼓的蛤蟆嘴,指望这张破嘴能吐些实在的?还是别做梦了。

朱五毛的下午茶和项羽的鸿门宴性质差不离多少的,虽然只是个砌筑技工,但毕竟做工地那么多年了,什么人脸世面是没见过的?人哪,钱可以赚得没别人多,但骨气却不能输。现在朱五毛能这般低声下气地求他,还不是为了让他代表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去参加那个什么技能比赛?想到技能比赛,胡贱生就来气。上次朱五毛让他示范表演砌砖,说好有三百元补贴的。为了三百元补贴,他屁颠屁颠地干。结果呢?在四十多度的日头下晒得眼冒金星,拿砖刀的手背烤得脱了一层皮,却一个镚子也见不着。找朱五毛去要,推三阻四的,一会儿说经费紧张,还愁着怎样发其他人的工资呢!一会儿说这样补贴不好办,说不过去,其他工人也有帮忙搓灰和泥的,总不能只补贴你胡贱生一个吧?到了最后,竟然说忘记了有承诺过补贴这么回事。不就是三百元么?胡贱生举起手中的砖刀,狠狠砸在身旁的一堆砖块上,砖是轻质砖,都是水泥沙灰和的,不经敲,砖刀砸下来,灰沙四溅。大家偷眼望望,哇塞,断了两块,敲惯了青砖红砖的手就是牛逼。

朱五毛晓得胡贱生记恨上次那三百块补贴的事儿,赔着笑说:“贱生,上次是哥不对,但你亦得体谅哥的难处啊!那时工地刚开工,哥手头紧张,不过是三百块么!哥再难也得给的,但你想想,工地里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能给你一个,就得给其他人了,那场示范演练前前后后多少工人帮忙着哇?哥实在难么!”说着就往口袋里掏钱包,胡贱生瞪瞪眼睛:“老子无缺这三百块!”朱五毛将三百元往他手里塞,说:“哥晓得你无缺,像你这么高超的手艺,到哪个工地混,一天就差不多赚回来了!”这句话说得还算靠谱儿,胡贱生停下来,将浸着手汗的三百元放进口袋,本该是自己的,不拿白不拿。朱五毛笑着说:“那、那,贱生,你回去准备准备,过几日,我们先在工地上练习练习。”胡贱生说:“我还没答应呢!”朱五毛紧张了,蛤蟆嘴张着,胡贱生问:“参加比赛,有补贴么?”“有,有。”朱五毛松了口气:“要是能拿第一,还有奖金呢,到时,奖金都归你!”

胡贱生眼光闪了闪,市里的奖金该不会少的,这回谅他朱五毛也不敢使诈。

回到宿舍,碰见王五哥刚抹灰回来,浑身上下都是泥沙粒子的,提着的灰桶也没敲干净,还积着厚厚的沙浆,灰抹子上裹满了水泥砂浆,都看不出抹子的模样了。胡贱生脱下汗衬,拿毛巾抹一把脸,伸脚踢踢王五哥的灰桶,说:“拿出去敲干净啊!砂浆硬了就敲不下来了!”

王五哥怪眼翻翻:“丢!鸡巴再硬,屌不到女人,射泡尿不也就软了么?浆硬了灰桶,回头再去领个新的。”

“丢那妈,无使你钱买!”胡贱生骂着,用脚将灰桶踢到门口,蹲下来,细细地将灰桶里的水泥砂浆都刮干净,铺在门前的落脚处,抹得匀匀的。

王五哥脱掉粘满砂浆的迷彩服,扔到一边,赤膊坐在条凳上搓身上的泥垢,腮帮绷得紧紧的。胡贱生回头望了望,王五哥最不喜欢胡贱生的仔细了。名字明明叫贱生,可人却一点儿也不贱生,做事仔细得怕人。且不说他的床褥叠整得干净整齐,光是他做起活儿来那认真劲就让人受不了。不就是砌块砖头垒堵墙么?水泥砂浆往砖面上一抹,把手一压一敲不就结实稳妥了么?可他却不胡来贱作,总是那么仔细地将砖面上的砂浆抹平整匀称,然后将砖块压下,用韧力,轻轻按一按,再用砖刀在砖背上敲敲,反手砖刀一刮,一提,压出来的砂浆就刮起来,抹在砖背上了。砌好了的砖块,还不放过,歪脖子两边瞧瞧,确认两块砖的砖缝成一直线儿了,再砌下一块,绝不马虎含糊。铁耙手曾经取笑过胡贱生,又无是相亲看媳妇,瞧着大概差不多是个女人就得了,还要看看人家奶子大不大,屁股够不够圆么?

胡贱生的爷爷和父亲都是搞砌筑的。

解放前,胡贱生的爷爷笼着手袖蹲在三巷,眼珠骨碌碌地转,瞅准有似是要盖新房的主儿走进巷来,就饿狗一般扑上前,摇着双手向雇主示好,惟恐雇主看不出他是个有多年砌筑经验的老技工。

胡贱生的父亲在胡贱生未出世时有点运背,好不容易才继承了一身搞砌筑的手艺,却没得施展。碰上文革了,哪里还有盖新楼搞建设啊?拆楼就有。

三巷佬出身的后代,即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要好好培育的。

胡贱生的父亲手中的砖刀不能拿来砌砖,就用来敲砖。眼看那些砌筑得精细美观的有着青砖灰瓦的古庙旧寺,在胡贱生父亲的砖刀下就要崩碎离析。胡贱生的母亲怀着胡贱生,站在古庙下,昂头望着自己的男人。男人每敲一块青砖,她就抱着肚子大叫一声:“哎!三巷的,肚子痛哩!”

胡贱生的父亲就将敲下来的青砖,又仔细地码在墙上,一敲一码,如此作法,一天也敲不下几块青砖,拆庙倒寺的工程就进行得缓慢了。

胡贱生出生那天,他父亲还在古庙的墙头敲砖块,有人跑过来报喜说:“你老婆同你生了个仔啊!你老婆问你,叫什么名好呀?”男人满脑子的心思都在古墙的构筑上,随口就答:“叫建生吧!”他的发音有点抖,下面的人没听清楚,错听为“贱生”了,说声:“好咧!”就兴冲冲地回去报信儿。胡贱生的母亲本不喜报信人带回来的名字,但有老人在一旁劝,头胎的仔,金贵着呢,起个贱名儿好,易养活。胡贱生的母亲就遵了老人的意思,于是,胡建生就变成了胡贱生。

后来,运动结束了,原来给拆了的古庙旧寺,又要重新盖回去,方圆十里做砌筑手艺巧的人不多,胡贱生的父亲的砖刀终于有用武之地。

胡贱生记得,少年时期,只要不用上学读书,他就得挽两个灰桶跟在父亲身后,穿街过巷地到处修庙补寺。父亲要求严,说这些古庙古寺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攒着一代代砌筑工的手艺和心血,既然要恢复原样,就得仔细地恢复,可不能轻慢了老祖宗们的心血。他要求胡贱生每砌一块青砖,都得用墙线仔细地拉一拉,确保每一块青砖都码在同一水平线上,且砖缝儿也得一样细密的。父亲还说,石灰和泥沙虽然都是地里挖出来的,看似不值钱,但用到地面上就是房子就是庙宇,能遮风挡雨,能寄托心愿,能安居乐业,就是矜贵的,可不能浪费了。他要求胡贱生在砌砖时,一刀泥灰也浪费不得,拌料用料时,心里都要掐算好,收工前,灰桶都得刮干干净净的,每一刀泥灰都要用到砖墙上。

胡贱生的手艺和习惯就是在那时练的。即使现在砌的都是轻质砖,轻质砖大块,空心,没分量,但要是砌得不平整或走的纹路不够直,胡贱生的心都似被什么挠着,痒得很,非得敲了重新再砌。若见有工人没用完砂浆就赶着下班,甩下半桶砂浆跑了,他的心里也会难受的,非过把余下的砂浆用完。即使在黑夜里加班,他也要将剩余的砂浆用完,才半眯着一双敖红了的眼睛,慢腾腾地摸回宿舍。他这样的行为,很快便招来同行的不满,在同一个工种里,你总是干得比别人干净利索,都把别人的缺点突显出来了,那是很不讨人喜欢的。

铁耙手多次劝过胡贱生,让他别太认真了,反正又不是自己住的房子,大概差不多就行了,辛苦了自己还得罪他人,何必吃力不讨好呢?胡贱生也下了不少次决心要改,可改得了手上的习惯却改不了心里的习惯。明明已经收工回到宿舍了,心里仍惦挂着收工前丢下的那半桶砂浆,躺在床上翻煎饼,就是睡不安稳。没法子,唯有踮手踮脚爬起来,悄悄摸出宿舍,跑到工场,将剩下的半桶半硬不硬的砂浆搅软和,全部用完了,才心满意足地返去宿舍。打开宿舍门,王五哥和铁耙手在黑夜里闪着两双晶亮的眼睛,胡贱生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上的沙灰说:“没法子,习惯了!”王五哥和铁耙手对望一眼,王五哥冷笑了一下,倒在床上,用薄被盖着脑袋,一会儿就鼾声如雷了,倒是铁耙手起床来,给他打来一盆温水洗手,说:“有些习惯,现在留着见不得就是好,但往后见不得就是不好。”

胡贱生听了,心里暖了暖。之后,王五哥和铁耙手就再也没劝过胡贱生改习惯了。

胡贱生让王五哥每天下班都带一灰桶水泥砂浆回来。王五哥瞪瞪怪眼,问要来干什么用?不是嫌硬了灰桶么?胡贱生解释说,已经答应了朱五毛,代表新金太阳项目部参加技能比赛,既然是比赛就马虎不得,现在用的全是轻质砖,都好久没抛红砖了,练练手势么。王五哥鼻子哼哼:“一个破比赛,走走形式而已,用得着这么紧张?”

胡贱生笑道:“朱五毛那屌人说有奖金哩,据说奖金还不少。”

王五哥脸色阴了阴,胡贱生怂恿说:“听说八大工种都在比赛的范围内哩,你要认真点儿抹,不定也能拿个大奖。”

王五哥不屑地说:“切!才不稀罕,能有几多奖金?哄孙子的!”说着就提了灰桶往工场那边走去。

胡贱生望着他被肮脏的迷彩裤裹着的屁股一翘一翘地走远,心想,这么好看的屁股,长在这个脾气臭绷绷的男人身上,可惜了。

词条23:钢筋工

铁耙手本名叫什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工地上领工资从不讲究,大名小名真名假名乳名花名,只要是在工地上叫顺口了叫习惯了的,就都往工资本上登记。什么飞机砼、泥水七、沙尘扬,全都是工地上互相起的花名,大家都叫习惯了,如叫本名,都觉得别扭。

铁耙手和王五哥听到热闹,跑出工棚。瘦猴一弹一弹地跳过来,对他们挤眉弄眼地做一些夸张的表情,铁耙手推他一把:“丢,你走路就不可以不跳么?”瘦猴伸伸舌头说:“老子钱包轻,精力旺,跳下都无得啊!”铁耙手推开他,往人群里挤了挤,说:“三巷佬,有几个不是穷得只剩蛋蛋里的精液旺的?”瘦猴又滴溜溜地跳回来,绽着一脸皱巴巴的皮,说:“不知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丢那妈,一下子拿六千六,三巷佬就得他是腰包鼓,蛋蛋里物产丰富,他阿爷啊!发达啦!”铁耙手回身一捞,大手牢牢箍着瘦猴竹枝般的瘦臂,裂嘴笑:“丢你个瘦猴,你又怎知人家刘小山蛋蛋物产丰富?屁股被人开过?”瘦猴装模作样地在他树丫一般的大手下挣扎着,四肢凌空乱动,呱呱叫:“老子两瓣尖屁股,瘦得就剩骨和皮啦!人家想开,老子也要夹得住才行哇!放开老子哇,老子丢你老母!”

哟,这猴儿还敢骂老母了,铁耙手看他模样滑稽,还想将他再提高一点,恐吓他一下。王五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扯扯铁耙手的衣服,冷脸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神却是复杂的。铁耙手刚想问怎么了?王五哥就说:“走,领工资去。”说完不容分说地拉着铁耙手往财务部走去。铁耙手放开瘦猴,瘦猴骂骂咧咧地再次钻进人群。

铁耙手追上王五哥,问:“怎么啦?”王五哥瞪瞪怪眼:“这个月你拿的工资最高,还站在那里跟那个瘦猴玩那么起劲,也不怕招人眼红么?”铁耙手挠挠脑门:“不是那个叫刘小山的拿了六千六么?”王五哥再瞪瞪怪眼:“看看自己的身份证!”说完,一扭屁股,就钻进了财务部。

铁耙手又挠挠脑门,从皮夹里掏出身份证,顿时眼都直了,身份证上那个浓眉大眼,五大四粗的大男人,名字就叫刘小山。哎呦呦,已被人唤了几十年铁耙手,都忘记自己的本名了。铁耙手想起刚才王五哥睥睨的表情,黑厚的脸皮热了热。之前的财务发工资时,工资表上都写“铁耙手”的,这回恐怕是财务部新来的小妞不晓得,就用了本名,弄得大家嚷嚷叫的,还以为从哪里冒出个叫刘小山的和大家挣饭碗呢!

铁耙手将身份证在大手的厚茧上拍了拍,塞回皮夹,心里奇怪,连自己都记不起来的名字,怎么王五哥却晓得?还思想着,王五哥从财务部门口探头出来,冷冰冰地说:“站卵啊?入来领工资哇!”进了财务部,那个新来的小妞就将工资本扔了过来,说:“刘小山么?签名!”铁耙手反应不过来,愣了愣,小妞一掳额前染金黄的头发,说:“签名啊!刘小山!”

王五哥用力在铁耙手的臂上狠狠一掐,勉强掐住了他铁硬的肩肉,使劲地扭,铁耙手回头问:“做么事呢?”王五哥嘴唇弩弩工资本,铁耙手醒悟过来:“丢,都不记得自己大名叫刘小山了,还以为哪里冒出来的屌毛来抢饭碗呢!签哪里?”

小妞伸笔尖在刘小山的名字上敲了敲,铁耙手歪歪斜斜但力透千钧地在上面签下“刘小山”三个字,再按一个鲜红的指模。小妞将厚厚的信封递过来,铁耙手接了往裤袋一揣,笑着说:“阿妹,下回,还是写铁耙手好。”小妞将工资本收回柜子里,瞥一眼两人说:“别人工资不过两三千,签张三李四都无所谓,你工资太高了,不签本名,反水起来,我找谁负责啊?”

铁耙手还想争几句,但王五哥已经扯着他往门外拉了。铁耙手摇着葵扇般的大手,这双大手和铁耙差不离多少,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标志性的一双大手啊?除了他,谁还能叫铁耙手?还能反什么水呢?

王五哥一直把他扯回宿舍,关上门才骂:“有钱拿,你管她叫你刘小山还是刘大山?”铁耙手伸手摸摸口袋里厚厚的信封,也是的,有钱拿,管她叫什么呢?王五哥又睥睨地刮他一眼,说:“也不点点,吃亏了也是哑巴亏。”铁耙手吓得忙将信封掏出来,一二三地点着,这可都是血汗钱,每晚熬通宵加班攒回来的。

铁耙手点完钱,又将钱装在信封里,塞回裤袋,寻思着下午偷一会儿工,出工地找银行存了。王五哥推门进来,怀里抱了两个饭盒,热乎乎的,冒着热气,将他烫得裂嘴歪眼。铁耙手笑着走过去,稳稳地接过饭盒,王五哥盯着他那双招牌式的大手,嘴巴鼓鼓,却不说话。刚从锅里盛出来的热饭,滚烫滚烫的,一下子就渗透了铁皮,王五哥用衣服捂着抱了,一路小跑回来,也觉得心窝发烫,双手刺痛,铁耙手却似无事一般,徒手拿着,就好像他的手是铁皮做的,不是肉长的。铁耙手将王五哥的饭盒搁他床上,捧着自己的饭盒,盘膝坐在床上,掀起饭盒,一股烧焦的肉油香味扑了出来,好香啊!铁耙手深深吸了一口,肚子咕咕响了。饭面上铺满了肥肉和黄芽白菜,油乎乎的,肯定是王五哥又趁厨房里的几个女人不注意,偷溜进去舀了一勺子新熬的猪油了。铁耙手一手端着饭盒,另一只手反手伸进被窝里翻找。

王五哥也坐到床上,一边扒着饭一边说:“咸榨菜食多了,净想喝水。”铁耙手再伸进一点儿,手就碰到了一袋湿湿滑滑的东西,一笑,拽出来,是一大袋没开封的榨菜。他抓出一小袋,丢给王五哥,说:“我就好这一口,食了那么多年,少食一餐,都没办法食饭了。”王五哥很生气地将榨菜扔回来,说:“也不晓得是不是在粪池边腌的。”铁耙手哈哈大笑,撕开榨菜包,将榨菜都倒在饭面上,哧哧地大口吃起来。

做了几十年钢筋工,每天都在工地上锯钢筋、扭钢筋、扎钢筋,一天工作十小时,十小时都在使力气。通常扎完一天钢筋回来,人都累得连吃饭的欲望都没了。特别是夏天,广东的夏天能热出人命,在烈日下连续扭四五小时的钢筋,人身体内的汗水都快被蒸干了,回到宿舍时,眼冒金星,耳朵嗡嗡叫,倒在床上,动也不想动,别说吃饭,连张嘴都懒得了,舌苔干得像抹了一层水泥浆,再香的饭菜端到面前,也吃不下。可不吃不行,三巷佬,特别是三巷佬中的钢筋工,使的就是力气活,要不这双大手,怎练得似铁耙般呢?光那层厚厚的茧子,就抵得上铁板了。铁耙手吃不下饭,身体便软了,其他钢筋工,都硬灌几口凉水,拿一瓶子腌指天椒出来,就着饭吃,三两个指天椒下肚子,胃口就开了。铁耙手也尝试过吃腌指天椒,可一口嚼下去,先是一阵怪异的酸味,紧接着就是麻舌头,刺鼻的辣味儿似烈火般,烘烘的扑向食道深处,呛得铁耙手口水鼻涕眼泪全出来了,还打破了一钵子好米饭。

铁耙手是广东人,吃不惯辣味儿。吃不了辣的,就吃咸的,咸也能开胃,不过要多备一壶水,咸吃多了,舌头就淡,得喝水。榨菜是咸的,带点儿辣味,嘣脆,能下饭。铁耙手吃开了,就上瘾了,顿顿离不了榨菜。即使工地上过节,加菜了,平常两肉一菜一汤加到五肉三菜一汤。要是没有榨菜,铁耙手也是吃不香的,总觉得肚子饱不了,身体发软,比小手指还细的钢筋也扭不出弯来。

工地小卖部里铁架上摆着的乌江榨菜就是专门给铁耙手进的货,每次铁耙手去买九江双蒸酒时,小卖部的梅姨总会笑眯眯地用她的胖手搭上两包榨菜,说:“月底一起算啰!”

王五哥扒了几口饭,不吃了,伸手将铁耙手准备拆开的一包榨菜夺了过去,一本正经地说:“你晓得胡贱生这些天都在做么事吗?”

铁耙手盯着他手中的乌江榨菜,想了半天,脑海里全都是榨菜状的条条儿,伸手要了两次,也要不到,怒了,骂:“我管他做鸡巴事,榨菜给我。”

王五哥将榨菜藏到背后,说:“他要参加技能比赛,朱五毛让他秘密练习了。”

“屌技能比赛,老子得闲摸摸蛋蛋,还能爽一把!”

王五哥脸色都变了,狠狠地将榨菜砸回去,说:“我是为你好,听说要是能拿一等奖,奖金一万元呢!”

铁耙手撕开袋子倒着榨菜说:“一百万亦跟我没关系啦!”

王五哥很生气地将饭盒放下:“怎么就跟你没关系了?八大工种都比赛呢!每个工种都比前三名出来,谁的手扎钢筋还比得过你的?要是手势好,被市的技能培训学校看上了,说不定以后都不用在工地上扎钢筋了啊!笨!”

铁耙手倒榨菜的手停了下来,斜瞟着王五哥,王五哥说:“不过要项目部报名才可以,我看钢筋班那边还没动静,应该人选还没定的,你找朱五毛,塞他条芙蓉王,没准就能参赛啦!”

铁耙手嚼着脆咸脆咸的榨菜,看着王五哥,看了半天,仍是满目榨菜状的条条儿,丢那妈,钢筋班还有班组长呢,技能比赛又不是比谁力气大,比的是谁手巧,谁技术更到家。铁耙手晃晃自己的一双大手,大手全是榨菜咸咸的味道。

虽然在王五哥面前说得挺牛逼的,但夜里加班时,铁耙手裁一组钢筋就看一下自己的大手。要说不想参加技能比赛是假的,真金白银一万元啊!谁不喜欢?不过是人都喜欢装逼而已。铁耙手也弄不明白,自己怎么总爱在王五哥面前装一副视金钱如粪土的样子,俩都往五十奔去的老男人了,还较什么劲?装什么男人气概?想不明白,铁耙手就甩甩脑袋,大手如铁耙般往下一抓,将一捆拇指般粗细的钢筋提上来。铁耙手重重地将整捆钢筋都放在切割机上,一扳开关闸,切割机就哧哧地叫了起来,火星四溅。也许是太大捆,钢筋太多,切割齿轮卡在钢筋上,响了半天也割不下去多少,火星越溅越大,在黑的夜里爆开的火红的巨大的菊花。

好不容易割断几根。丢那妈。铁耙手弯腰捡起断下来的钢筋段,往手板上拍拍。雪白的照明灯下,这双跟葵扇差不多大,铁硬铁硬的耙子般的大手,灰黑而厚实,不仅手背是黑的,手板也是黑的,手背手板伤疤交错,黑黑的手板上,还结着一层厚得用刀子削也削不下来的茧。鼓起的五指上结的茧特厚,却不黑,是白的,泛着灰黄的白,似是透的,却透得深不见底。这样巨大黒实的手,的确是很吓人的,要是恼起来,失了轻重,一巴掌扇人脸上,非把脸打歪不可。

年轻时去相亲,再傲慢的姑娘看见了这双大手也吓得噤了声,唯唯诺诺地应付着媒人的介绍,待媒人介绍完,就找个借口急急走人。第二天再约,姑娘就说什么也不肯再出来。铁耙手很纳闷,按道理,自己样子不丢人,挺伟岸的,工作虽然是靠力气的,但赚的钱也不少么,养家活口没问题。对方姑娘不是天仙般的人物,也见不得是家财万贯的出身,普通女子而已,还比自己长几岁,大龄女子了,没道理只见一面就不再见的啊!于是使媒人去问。媒人去了,很快就回了答复,说姑娘对他的手不满意。铁耙手将双手晃了又晃,自觉这么厚实巨大的手,才是男人的手,大而有力量,安全呗!可媒人不这么认为的,撇撇嘴说:“这么粗的手,除了粗活,还能干些么事哦?”

铁耙手说:“那日后粗活我做,细活她搞,不是恰好过日子么?”

媒人“哧”地喷一下鼻子:“要是夫妻闹个什么意见,争吵起来,你这葵扇般的大手扇过去,人家姑娘岂不给扇到如来佛的五指山脚下?”

亲事就这样给黄了。

好不容易,终于谈成了一个。对方倒不嫌弃铁耙手的手大,说手大能干,力气足是身体好。铁耙手很高兴地去相亲了,见面才晓得,女子是个瘸子,见面第一句就问:“听说你住六楼呢,我爬不上去怎么办?”

铁耙手蹬蹬地走过去,像抱小羊羔般,把瘸子抱在怀里,气也没换一口,就将瘸子从一楼抱上六楼。

于是,婚事便成了。

虽说娶的是瘸子,模样却周正得很,浑身细皮嫩肉。铁耙手抱在怀里,似抱着一团温热糯软的面粉,大手揉几下,面粉就软得跟煮开的面条差不多了。铁耙手怜惜得喜爱得不得了,抱在怀里都怕抱化了,天天将瘸子供在家里,自己则四处跑工地揽活儿做。

瘸子身上的皮肉越来越嫩,铁耙手手上的茧越来越厚。每晚上床钻进被窝里,铁耙手的大手刚碰触到瘸子身上的嫩肉,瘸子就禁不住抖了起来。问她怎么了?她说痛,戳得痛。铁耙手掀起被子一看,不得了,瘸子一身细白的嫩肉都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儿,网一般。铁耙手看得心痛,想搂在怀里疼爱一翻,但一伸手,瘸子就拖着坏了的腿往被窝的另一边爬去,拥着被子泪眼汪汪可怜兮兮地望着他。铁耙手长叹一声,张开的大手无奈地垂了下来。不让搂不让抱不让抚摸,这样的夫妻生活还能有么味儿呢?瘸子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后,就几乎不让他近身了。儿女长大一点儿后,瘸子干脆在儿女的帮忙下,在房间里再放一张床,摆明车马要分床而睡了。

少了夫妻生活的滋润,瘸子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周正丰润的脸瘦了下去。中药煲开始占据了家中的灶台,家里整日都飘着一股中药味。儿女又都读了大学,家里的开支越来越大,铁耙手不得不每日都加班加点地干活儿,为了攒更多的钱,他干脆住到工地上了。

每次想起瘸子,铁耙手就心痛,痛得钻心的。他怜她弱小,怜她薄脆,怜她残疾。爱她温顺,爱她善良,爱她贤惠。感激她给他女人的温暖,感激她为他生了一对好儿女。为了她,即使让他去赴汤蹈火,他也是愿意的。这些年来,多少次,扎钢筋时,尖硬的钢筋扎进手里,扎得血肉模糊,痛得冷汗直冒,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翻起的伤口不过是瘸子柔软的唇印;扭钢筋柱堵墙梁时,顺着方向扭,手来不及收回来,跟着拐进了钢筋柱里,扭得手腕骨头咯咯响,要用切割机将钢筋切开才能把手抽出来,手腕被钢筋勒得血痕一道道,似春天被犁开的土地,痛得浑身发冷,但只要想到她,他就觉得这些血痕不过是瘸子温暖的小手在上面轻轻地拍打过。

谁也不晓得,这个终日和钢筋扭来曲去地打交道的浑身铁锈味的粗汉子,心里却有这么柔软的一块。

或许王五哥是知道的。

铁耙手将割好的钢筋码在一起,捆了,放在斗车上,推着往在建楼送去。王五哥提着两个饭盒迎面走过来。铁耙手将斗车停下来,抹一把汗,说:“给我送么好吃的?”

王五哥举举手中的饭盒,说:“榨菜肉丝炒河粉,猪杂粥!”

铁耙手竖起大拇指:“都是我钟意食的!谢啦!”

王五哥眨眨眼睛说:“快将料送过去后,回来吃。”

铁耙手点了点头,推了车子往前跑,王五哥追在后面问:“白天给你说的事情考虑成怎样?”

铁耙手停了停,想了想说:“瘸子的坏腿又痛厉害了。”

王五哥愣了一下,铁耙手推着车子飞快地往在建楼跑去,在建楼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喧哗,钢筋班正在加班加点地赶着扎用来灌楼板的钢筋。

王五哥望着铁耙手高大的身影闪入被灯光照得通透的高楼里,跺一下脚叫:“我买了两条芙蓉王呢,让一条给你!”

词条24:混凝土工

沙尘扬不过是他的花名,其实他的样子长得一点儿也不沙尘。只要打一盆清水,用肥皂细细地洗去头发和脸上的水泥粉末,就能露出宽宽的额头,一字的浓眉和清亮的眼睛。之所以叫他沙尘扬,因为他是一名混凝土工。他每天都待在混凝土搅拌机前,将沙子、石灰、石子、水泥等物料一并倒入混凝土搅拌机内,注进水,然后一起搅拌。倒入沙子水泥等物料时,肯定会扬起浓密的灰尘,碰上吹大风的日子,那灰尘就毫不客气地顺着风的方向扩散开去,附近施工的工人被呛得捂着鼻子和嘴巴咳嗽,只露出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大声地咒骂。

沙尘扬这个花名就是从咒骂声中骂出来的。

沙尘扬好不容易才混到高级混凝土工的级别。他人精脑袋活,又年轻,舍得卖力气干,眼见着当混凝土工长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怎么愿意放弃?即使当不成工长,现在高级混凝土工每月能拿四、五千的薪水,他也舍不得放弃啊!

不能离开工地,专家建议沙尘扬,每天上班时,都戴着口罩。沙尘扬挺不乐意的,在广东即使是十月天,也是热得死人的,戴个口罩,那不是受罪?专家瞪着眼睛说:“不想戴口罩,那就等着鼻炎变鼻咽癌吧!”

一个癌字,把沙尘扬吓怕了。虽然女人碰过许多个,但都是工地附近那些亮着粉红色暧昧灯光的发廊里面坐着的女人,正经八儿的还没谈过一个呢。沙尘扬每月赚的工资,只拿一千做使用,剩下的全存到银行里了,攒起来娶老婆养儿子呢!

沙尘扬推着一斗车晃动着的混凝土走出尘幕,瘦猴攀在高高的脚手架上笑:“沙尘扬,变蒙脸超人啦?”沙尘扬晃晃脑袋,将斗车推到施工升降梯前。施工升降梯还没有下来,抬起头,看见瘦猴还在裂嘴歪鼻,便摘下口罩骂:“搭你的棚架啦!小心摔下来,变猴饼了。”瘦猴又挤眉弄眼说:“无怕,有你这个超人在,超人,变身!”他双脚勾着脚手架,划着手脚学超人一飞冲天的样子。

实在拿这只猴儿没有办法。施工升降梯刚好下来了,沙尘扬打开梯门将混凝土推了进去。开升降梯的冯珠珠看见他进来,小眼睛闪了闪,问:“鼻炎有好些了么?”沙尘扬点点头。冯珠珠说:“那你还得看医生,要把治彻底了。”沙尘扬笑了笑。冯珠珠黑脸浮起红晕,手忙脚乱地开梯。

升降梯一开动,人和斗车都晃了晃,跟着,身体就凌空了。沙尘扬望着脚下越来越小的建筑物,心里想,这楼房盖得真高啊!还要搅多少混凝土,才能将这些高楼盖得完?

胡贱生又来要水泥了,沙尘扬往灰桶里倒着水泥,问:“都下班了,还拿水泥干什么用呢?”胡贱生神秘兮兮地眨眨眼睛,提起灰桶,说谢谢。一溜小跑走远了。

装什么神秘呢?沙尘扬嘀咕一声,嘴巴被厚厚的口罩捂着,汗都粘在嘴皮子上,嘴皮子被捂出一溜红泡了,痒得难受。他走离混凝土搅拌机,摘下口罩吸了口新鲜空气,小指习惯性地伸进了鼻孔。正舒服着,有人从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说:“他是朱五毛钦定了去参加技能比赛的,朱五毛指望着他为我们工地拿个一等奖返来呢!肯定是拿水泥回去搓砂浆练手势了。”

沙尘扬回头,说话的原来是同班组的大只。沙尘扬不喜欢大只,嫌他是个墙头草,爱见风使舵,平日围着工长转,但只要工长不在视线范围内,第一个说工长坏话的人肯定是他。

沙尘扬没安好气地问:“什么事?”大只立刻举高手,手里也提着一只大灰桶,大嘴裂巨大的,笑得有些谄媚。“你亦要沙子水泥?”沙尘扬真纳闷了,大只又不晓得砌墙,要水泥沙子来干什么?大只摇摇头说:“no,no。是工长叫我来向你拜师的。”

沙尘扬捡了块干爽的地面坐下来,说:“丢你妈!你做搅拌比我长好几个年头呢,还要跟我学个屁啊?糊弄谁呢啊你?”大只把灰桶放一边,也蹲下来,递一支香烟给沙尘扬,沙尘扬摆摆手,鼻炎不能抽烟。大只说:“工长给朱五毛送了礼,朱五毛将技能比赛中混凝土工的名额给了工长,工长让我来问问你,一方混凝土,水泥、沙和石子等的配比数量是几多呢?”

“丢那妈,他连这个都不晓得,怎么混上工长的?”沙尘扬不相信,问:“平日你们配的混凝土是用屌来做骨料配的?”大只说:“沙、石子、水泥这些骨料我们当然晓得下,约莫个数量,差不多就停当了,反正掺和在一起,能胶结起来就行了。但这次是技能比赛,那些评委都是有理论有实践的专家哇,下少一调羹水泥,也躲不过他们的金睛火眼哇!”

沙尘扬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又戴上口罩说:“我不晓得!”大只急了,跟着站起来说:“你不晓得,那还有谁晓得啊?我们班组,就你配的混凝土最达标准的。”见沙尘扬不理会,大只急得追上来拉着衣袖说:“普通混凝土还好搞些,要是加黏度的混凝土又怎么搞呢?”沙尘扬回头瞪瞪眼:“不晓得就自己慢慢配呗,问我也没用,返去问百度吧!”

“百度?”

“丢,连百度搜索都不晓得?真是大只雷雷生沙虱(光长个不长脑的意思)!”

大只愣了半天,忽地拍了下脑袋,拖着大灰桶,往回跑了。沙尘扬站在隆隆转动着的搅拌机前面,看着大只跑远,觉得鼻子痒痒的,伸小指想抠,鼻孔却被厚厚的口罩捂住了,无奈地放下手。

每个牌子每个型号的水泥,性能和用法都是千差万别的,每一车运进来的沙粒的大小、形状和表面特征都不一样,不经过千次百次的亲手调配,哪晓得用料搭配的分量?百度搜索里,能搜索得到的是普遍答案,而不是标准答案。

混凝土的配制,没有标准答案。

词条25:架子工

瘦猴蹲在工棚门口的矮墙上喊铁耙手,他的声音又尖又锐,挺刮刮的,刺得人耳朵难受。铁耙手在冲凉房那边洗澡,水哇啦啦地响,把瘦猴的尖叫声隔在冲凉房外。

王五哥从宿舍里探头出来,怪眼往上一翻,瘦猴嬉皮笑脸地问:“五哥,铁耙手呢?”

王五哥冷冰冰地说:“冲凉!”

瘦猴笑得色迷迷的:“冲凉?好哇!洗干净好做事!”

王五哥脸色突然一暗,瘦猴招呼道:“五哥,成日都在屋里面,有屌意思啊?辛苦了一个月,出去放松放松?”

王五哥的头缩了回去,瘦猴嘿嘿笑着,笼起双手,这个王五哥就爱装,一本正经的样子,瞧瞧,这边才说放松,他就等不及了。还想着,王五哥就推门出来了,瘦猴从矮墙上跳下来,拍拍手,刚想笑话王五哥几句,就看见王五哥手里比小孩胳膊还粗的圆钢管,妈妈呀!这个怪人又发病了。瘦猴吓得转身就跑,一路大呼小叫。王五哥举着钢管追了几步,停下来,指着瘦猴的背影骂:“我丢你老母!”

瘦猴一路狂奔,朱五毛听到叫声,走出来,冷不防被瘦猴骨撞个正着。瘦猴抹一把鼻涕,往身后一揩,朱五毛脸色发白,抖着手指说:“你、你看你!瘦猴,你有点人样行么?”

瘦猴猛地一吸鼻子,说:“丢那妈,老子比你要接近人类一点好不?”

朱五毛摇头叹气:“一点也不讲究!”

“讲究个屌!”瘦猴呸一下口水,朱五毛问:“干什么鬼叫,满工地乱跑哇?”

“那个挨屌的王五哥,又发癫啦!”

朱五毛瞪瞪眼睛:“你又去惹事生非了吧?”

“切!”瘦猴又抹一把鼻涕:“老子找的是铁耙手,又无是他,他发么牛癫啊?”

朱五毛左右看看,不怀好意地笑笑,压低声音说:“你又找铁耙手出去红灯那边了吧?”说着,神秘兮兮地指指工地外发廊街的方向,又说:“你小子有钱也不存起来,净晓得扔那边去买舒服,日后有你哭的!”

瘦猴不屑地说:“切,日过之后,是爽的,软的,屌毛才哭!”

说完又要跑,朱五毛拉着他,问:“还要去哪?”

“找铁耙手哇!”瘦猴摸摸裆下,嬉皮笑脸地说:“瘸子一身都是病,根本就经不起铁耙手压,铁耙手的蛋蛋再不松松,就要生锈啦!”

“你小子说话怎么就不晓得讲究讲究?”朱五毛被瘦猴弄得哭笑不得,瘦猴甩开他的手,三两步就跳远了。朱五毛追在后面说:“我劝你还是不要找铁耙手啦!王五哥对他可上心啦!刚才还来找我求情,想让铁耙手参加技能比赛呢!”

瘦猴停了下来,眼珠骨碌碌地转了转,突然返身冲进朱五毛的办公室,朱五毛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抢步冲进去。瘦猴嗖地从办公室里蹿了出来,办公室里立刻传来朱五毛如杀猪般的惨嚎声:“瘦猴,我丢你老母!”

瘦猴高兴得双手乱挥,两条金灿灿的芙蓉王在夕阳的余晖下,特别闪耀。

朱五毛站在办公室门前,骂着娘,无奈地望着瘦猴远去的背影,能拿这个瘦猴什么办法呢?瘦猴是他在街上捡回来的。他曾在瘦猴面前拍过胸膛说,甭怕,跟着哥,有哥一顿吃的,就饿不着你!虽然平常朱五毛说话就像放屁一样,臭一阵,但对瘦猴的承诺,却是说到做到。

承接工程的城市换来换去,身边的工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但他都将瘦猴带在身边,无论瘦猴有多皮多捣蛋多不让人省心,骂归骂,罚归罚,骂完罚完还是让瘦猴留在工地上。有人不明白,私下问朱五毛,这个瘦猴除了惹祸泡发廊有能耐,别的本事都没有了,凭什么还让他在工地上混?

朱五毛对瘦猴格外关照,是有因由的。

几年前,朱五毛出来独自承包工程。结了第一笔工程款,用报纸包了,系在塑料袋里,似心肝宝贝般抱在怀里,一步三回头,惟恐有人跟踪暗算。这是他的血汗钱,更是工人们的血汗钱,同村子里出来的兄弟,无怨无悔地跟着他,在工地上捱了一年,都指望他把工程款讨回来,大家开开心心地回家过个团圆年的。

越是担心越是紧张,事故就越容易来,朱五毛只顾着一步三回头,东张西望地赶路,却没留意到脚下有一道水管突了出来,一不留神,就在水管上拌了一脚,朱五毛摔了个狗趴屎。装着一大捆钞票的塑料袋骨碌碌地掉了出来,朱五毛顾不得浑身上下的剧痛,爬起来向塑料袋扑过去。但还是迟了,一条黑影嗖地从他边上飞过,捡起塑料袋往前狂奔。

朱五毛绝望地狂叫:“抢钱啦!”

爬起来,甩开受伤流血的双腿,死死追在黑影后面。虽然路上很多行人,大家都行色匆匆地赶着回家过年,但这年头,见义勇为者都成神经病了。无论朱五毛怎么喊怎么叫,都没人愿意停下来,帮他拦一把。行人都让出一条道,冷漠地看着这一跑一追的两个人。就在朱五毛追得接不上气,再也喊不出话,准备放弃的时候,抢钱的黑影突然也往前一扑,跌了个狗爬式。朱五毛立刻精神一震,冲上去,把塑料袋捡起来。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蓬头垢脸小乞丐,扬着头,笑嘻嘻地看着他。小乞丐的屁股下面,还趴着一个正挣扎着想爬起来的瘦男人。

朱五毛不由感慨,一路追过来,那些衣冠楚楚的人们都没一个愿意出手帮忙,反而是这个蹲在路边讨饭的小乞丐路见不平了。小乞丐见朱五毛还愣着,裂嘴一笑,说:“丢那妈,愣个屌毛啊?报警啊!”

说完,压着瘦男人的膝盖一用劲,瘦男人痛得直叫,小乞丐麻利地扳起他的双手,反在背后,骂:“叫屌毛啊?在老子地头上抢劫?问过老子没有?活腻了你!”

从派出所出来,朱五毛摸一下怀里那包钱,四下张望,觉得来来往往的行人都贼眉鼠眼的,可疑得很,心里不由虚了,倒是跟在他身后的小乞丐,越看越觉得周正端庄,可靠得很。他一把拉着小乞丐,求道:“小兄弟,求你帮个忙!”

小乞丐翻翻眼:“要老子做你保镖?”

朱五毛忙不迭地点头:“小兄弟,这是几十号人的救命钱,你好人做到地,哥求求你了!”

小乞丐揩一下鼻涕说:“做你跟班?老子以后还用混吗?”

朱五毛连忙说:“不是跟班,我们合作,是合作,以后,你我一起合作,有哥一口热饭吃,就没你冷的,怎样?”见小乞丐还犹豫,他又说:“总是伸手问人要吃的,也不是办法,城管会赶你,其他乞丐会来挤兑你,搞不好刚才进去了的小偷,出来还会找你算账。不如跟哥一起搞工程,哥不会亏了你的。”小乞丐狡黠的眼珠转了几转,朱五毛见他动心了,连忙追着问:“我姓朱,以后你叫我五毛哥好了,兄弟你怎么称呼?”

小乞丐拍拍朱五毛的肩,说:“瘦猴。走吧,老子护送你回工地。”

回了工地后,朱五毛就再也不让瘦猴走了。虽然,瘦猴这人皮,爱使坏,专门惹是生非,捣乱破坏,黄赌毒全都沾,干活也不好好干,一天打渔三天晒网的。跟他一组的工人对他的意见都很大,找朱五毛不知道投诉了多少次,但是,朱五毛却不为所动,极力维护瘦猴。他觉得,瘦猴这人虽然坏,但都是小坏,真正坏的心眼是没有的,而且,瘦猴这人讲义气,也正气,该他拿的钱,他一分不少地拿,不该他拿的,就算是金山银山在他面前,他也不为所动。瘦猴不仅不爱使歪心眼,手脚还灵活,他小时候在杂技团待过,练得一身好身手,爬上爬下,东躲西跳的,一般两三个人都抓不住他的。所以,工地每一期结算工钱,朱五毛都会让瘦猴陪财务去银行提钱。有瘦猴在,朱五毛放心。

瘦猴拿着朱五毛的两条芙蓉王,又悄悄转回铁耙手住的宿舍。胡贱生刚提了两桶砂浆回来,弯了腰继续砌他的砖墙,拿起砖刀和砖块,胡贱生就专注得像只企鹅,瘦猴在他前面跳过去了,他都没发现。瘦猴偷偷溜到宿舍后面,踮了脚往窗户的缝隙里看。铁耙手刚洗澡回来,浑身上下还冒着腾腾的水汽,水珠顺着发尖滴滴地流着,滴到膀子肉上,膀子上的肌肉黑黑实实地鼓起来,铁耙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阳物满满地胀在内裤里,内裤都快裹不住了,真是个壮实的汉子啊!这东西要是勃起来,洗头房的女人们都要叫救命的,怪不得瘸子受不了他。

正想着,就看见王五哥拿着一条干毛巾过来,非常温柔地给铁耙手擦后背。王五哥背对着瘦猴,轻轻地给铁耙手擦着背后的水珠,翘起的屁股一撅一撅的,甭提的性感,扎眼看去,不晓得的,还以为是一个剪了短头发的女人在给丈夫擦身子呢。

瘦猴吓了一跳,脑子就嗡地一声响了。他擦擦眼睛,再看,王五哥好像感觉到背后有人,突然一回头,眼光像刀子一样,刷地劈在瘦猴的脸上。瘦猴觉得脸部一麻,忙将脑袋缩了回去。瘦猴将芙蓉王抱得紧紧的,人却像神游一样,每一步都是飘着的。

张结实正领着一批架子工在装脚手架,低头看见瘦猴缩头缩脑地站在脚下,心里便来气,一班组的人都在赶工程赶进度,就他瘦猴仗着朱五毛的格外恩宠,目无纪律,行为懒散,总是不出工。要不是朱五毛答应了优先结算,张结实想,肯定第一个把瘦猴炒鱿鱼。

“丢那妈,瘦猴,都在赶工呢,还不上来帮忙?站下面作死么?”张结实向着瘦猴喊。要在平时,瘦猴定嬉皮笑脸,整蛊作怪一翻,揩一把鼻涕在架子管上,就屁事不理,溜之大吉。没想这次,瘦猴竟应声而上,一手攀着架子就往上蹬。张结实见他没戴安全帽没穿防滑鞋,手里还抱着两条金灿灿的香烟,急了,大喊:“瘦猴,你这屌毛的,安全帽呢?下去戴好了再上来。”

张结实做了几十年排栅管了,本来生意做得挺大的,缈城搞建筑的没谁不晓得他,都晓得他诚实守信,做事稳重谨慎,所以,搭排栅架的工程,大家都愿意分包给他做。

但百密一疏。几年前,张结实曾让他的弟弟张结力负责腾龙阁工地的脚手架工程,没想张结力为贪几个买排栅架的钱,竟然用报废排栅来冒充,结果整栋排栅架倒了下来,出了人命,张结力也为此报废了命根子,招来了牢狱之灾。张结实因此赔得几乎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熬了几年,元气稍稍恢复了一点,张结实又重新将以前散去的架子工人们集结起来,又重新在工地上接揽活儿。

缈城的老建筑们都晓得,腾龙阁事故真正的祸主不是张结实,对张结实的为人还是信任的,有些老建筑便将一些小工程放给张结实干。小打小闹,虽是大不如前,但亦慢慢站稳了根基。新金太阳酒店这个项目是张结实这些年来接的最大的工程,也是他的排栅队一个转折的契机。张结实对这个工程格外重视,自己也干脆搬到工地上住,亲力亲为,紧跟工程,每天最早爬上排栅架的是他,最晚爬下排栅架的也是他。他整天背着工具袋,在搭好的排栅架上来来回回地检查,有松了的螺丝,拧紧;有装歪的钢管,重装;有锈化的铁管,换掉。老板这么认真,工人们自然不敢松懈,都是跟了张结实多年的老架子工了,不但对张结实的为人熟悉,更同情他的遭遇,架子工人们都自觉加班,自觉将每一个搭架的工序做到最细致。

唯有瘦猴是例外的。瘦猴是半路杀出来的生手,除了爬上爬下有点能耐外,别的本领一毛钱也谈不上。架子工人们都晓得,这只猴儿是朱五毛硬塞过来的,张结实也是不得已为之,所以,瘦猴出不出工,搭不搭架,拿多少工资,吃多少米饭,架子工们全都懒得理会,每次瘦猴也戴个歪歪斜斜的安全帽,跟着大家爬脚手架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权当看耍猴呢!

瘦猴也晓得大家的心思,可他人小脸皮厚,才不管别人的白眼。心情好时跟着爬爬架子,拧俩螺丝。心情不好时,在宿舍里呼呼大睡,或摸去厨房,和厨房里几个煮饭的阿姨打情骂俏,调侃几句黄黄酸酸的下流话,眼睛却四处瞟,看到锅里有好吃的,煮好了,也顾不得烫,冷不丁蹿过去,伸出猴爪子往锅里一抓,抓满手的肉菜,一边往嘴里塞一边逃跑。煮饭的阿姨们举着锅铲追出厨房,厉声尖叫:“丢死你个瘦猴啊!下次再敢来厨房,老娘揪下你小鸡鸡,油炸了下酒!”

张结实高高在上,看见瘦猴摇摇晃晃地往上爬,爬得越高,心里越虚,手汗湿湿地粘着手心,握着钢管的手好像随时都握不住了,总是松滑。丢那妈,他瘦猴以为晓得耍杂技就可以不要命了么?张结实想起几年前突然倒塌下来的脚手架和埋在脚手架下那些血淋淋的尸体,吓得尖叫:“瘦猴,我丢你老母,抱着东西就不用往上爬啊!你死得起老子担不起啊!”

他叫得尖利,瘦猴似乎惊了一下,身子摇了摇,抬头望呆呆地望着张结实,半天才反应过来,手背在鼻子下抹一把,抽着鼻子说:“无事的,老子有精无地使。”说完,将两条芙蓉王别在裤腰后,又手脚并用地往上爬。他爬得很快,似猴儿般灵活,张结实还在骂骂咧咧,他三下两下,已经爬到张结实的身边,又用一贯的嬉皮笑脸应付张结实的怒骂。张结实实在拿他没法,解下腰间的安全带,啪地一声甩到瘦猴跟前,说:“丢那妈,有人货梯你不坐,非得要爬的?勒上!”

瘦猴双脚踏在操作平台上,人又来了精神,捡起安全带,舞得呼呼作响,道:“老子是猴子的祖宗,哪有不爬坐人货梯的道理?”

还得意着,张结实一眼瞥见他别在背后的芙蓉王,冷不丁伸手过去,将烟抽了过来,瘦猴呼的一声扑过来,抢香烟,骂:“我丢你老母啊!”

张结实将芙蓉王高举着,问:“哪里来的?”

瘦猴急红了脸,说:“朱五毛给老子抽的。”

张结实不信,朱五毛那千年也难丢一根毛的铁公鸡,会有那么大方?瘦猴见张结实不信,急了,跳着,伸手抢着,说:“老子无骗你,最近工地里,好多人为了拿技能比赛的名额,都给朱五毛那屌毛送烟送酒的,老子见他烟酒多得抽不完喝不掉,老子好心帮他分担一下!”

“丢死他!这么好的烟哇!”张结实看着香烟,吞吞口水,已经几年没敢抽过这牌子的香烟了,那甘甘香香的烟草味道,淡淡地钻进鼻子,喉咙开始痒痒干干的,丢那妈,不就是一个技能比赛么?也值得全工地的技工们都赶着来巴结他?瘦猴趁张结实不备,将芙蓉王夺回来,抱在怀里,抹着鼻涕说:“听说这次技能比赛的奖金好高呢,要是运气好,拿个一等奖,说不定以后就不用在工地食尘啦!市的建筑工程技术培训中心要从中挑选几个出来,当技能培训老师呢!”

张结实一愣,这事他是听过一点儿风声,但由于心思都用在赶工程上了,都没将这事放心上。这么多人送礼给朱五毛,看来这次技能比赛机会难得得很,奖金倒是其次,但技能培训老师这个名词却吸引得很呢!

瘦猴猛地放了一个响屁,咯咯笑着跑开了,安全带在他手中似蛇一样挥舞。忽然有人喊了声:“王五哥又提着个灰桶出来了,偷偷摸摸的,干什么呢?”瘦猴吓得一愣,安全带啪的一声,打在脑门上,痛得他裂嘴歪脸,忍着泪水往下望,果然见王五哥提了个灰桶,东张西望着,急匆匆地走进在建楼。瘦猴想,他不会把铁耙手的后背当做墙来抹了吧?

词条26:抹灰工

王五哥拿着平头木抹子,在墙面上仔细地抹,满圆抹,半弧抹,侧抹,斜抹,先抹底层,再抹中层,最后抹面层,添嵌密实补眼磨平,他的身体往前半倾,一手擎着托灰板,一手举着平头木抹子,腰身挺着,脚肚的肌肉绷紧了,跨马字步,屁股翘得高高的,每抹一下砂浆,腰伸一伸,屁股跟着提一提。他将每一抹子都做得细致匀称,就好似涂抹着的并不是一堵冷冰冰的墙,而是在清洗一个刚出娘胎的娃娃儿。娃娃儿肉墩墩的,柔软娇嫩得似刚蒸好的豆腐或刚冒蓓蕾的花骨朵,只稍不谨慎,便会将娃娃儿掐伤一样。王五哥抹平一堵墙面,挺了挺腰,又俯身上前,仔细地查看,还时不时地用手指抹抹逐渐干爽的墙面,发现有不平整的,用抹子再平一平。

牛应发提着两桶防水涂料刚走出施工升降梯,抬头看见挂在对面脚手架上的瘦猴,忍不住大声骂:“丢死你个瘦猴,想死亦走远些,无好祸害大家!”瘦猴一个漂亮的翻转,利利索索地坐回辅道,双脚吊下来,对牛应发挤眉弄眼做鬼脸,牛应发哼了哼鼻子,都是朱五毛惯出来的,懒人多作怪!

王五哥听到声响,停下手中的活儿,慢慢地抬起头,薄凉的眼光在瘦猴的身上扫了扫。瘦猴又一激灵,赔笑着说:“五哥,好手艺哇!平日见你抹灰,三两下来回就搞掂了,高低不平的,我还以为你无学过的呢!”瘦猴还想说,没想到,你竟然能抹得那么细那么平整的。但王五哥怪眼一瞪,吓得他将剩下的说话一咕噜,全吞进肚子里了。还没等王五哥开口说话,人就像猴子,跳起来,一蹦,一转身,人就没了踪影。

王五哥拧起一袋水泥,往搅拌池里一倒,搅拌池顿时冒出一幕浓雾,王五哥走远点儿,躲过尘雾,再给搅拌池里注水,开始做灰饼了。抹灰讲究的是先室外后室内,先上面后下面,先顶棚后墙脚。抹室外时,朱五毛一直都盯着,不停地嘱咐:“不需用太多砂浆啊!底层抹一下过去就得了,无需回抹,隔热保温,不用太多砂浆的。”丢他老母,本来用的水泥砂浆就没按标准要求去配制的了,只抹一层薄薄的砂浆在墙面上,能防个卵潮,隔个屁热?虽然现在生产成本高了很多,生意难做,但你他妈的朱五毛,也不能这样黑心肺的。

王五哥在心里骂归骂,但外墙的抹灰工作,还是按朱五毛的要求去做。管他的,少抹一层灰,省一趟力气活,工钱又不得少的,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抹那么认真干嘛呢?像胡贱生那样,绣花一样地砌砖,那又怎么样?砌得再紧致结实,都是那些有钱人住的,有哪个在现场施工的技能工人能在这城市里买得起房子的?

外墙抹灰,抹得越高层,王五哥就抹得越潦草,随便抹几下,过得去就算了,反正在地面上抬头往上看的人,又看不到这顶上来的。检查质量么?都是只抽查墙脚位置的,回头抹墙脚时,多抹一趟就行了呗!

抹室内时,王五哥就不是这般做法了。这些天,他把抹灰上浆的活儿越做越细,其他抹灰工都呼啦啦地将工程进度赶上去了,他仍似摊薄饼般,慢慢地在一堵堵墙面上摊着。

平日都是应付式处理的,突然精工细作起来,难免会引起其他抹灰工的好奇。班组长陈大抹子一边挥着他专有的巨大的圆头木抹子,一边打趣王五哥:“五哥,难道这间房子是相好的买了?抹得这么认真!”

王五哥白他一眼,脸无表情地提起两桶砂浆,扭身就转到另一个单元去。陈大抹子抬头见到对面的脚手架上,瘦猴扒开防护网,挤头挤脑的,恼了,骂:“瘦猴,你这几天都发什么神经?老是鬼鬼祟祟的。”瘦猴指指王五哥的后背,竖起手指,小声说:“不要让他听见啊!他会将我的脑袋拧下来的!”

陈大抹子骂道:“老子会将你的鸡巴拧下来的!”

瘦猴裂嘴一笑,说:“我话你知,王五哥这家伙,背着你,偷偷给朱五毛塞了香烟,要朱五毛给他去参加技能比赛的资格呢!”

陈大抹子刚想答话,突然身后一团绿光闪动,身披着一套脏兮兮的迷彩服的王五哥,像特种兵般,敏捷地抢过来,满满的一抹子砂浆,嗖的一声,炮弹一样,冲着瘦猴呼啸而去。瘦猴来不及将脑袋缩回去,砂浆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打在他的脸上,糊成一块,然后滴滴嗒嗒地往下掉。瘦猴叽里呱啦地叫嚷着,折腾了一会儿,才将脑袋缩回防护网内。陈大抹子忙拉着王五哥说:“跟这猴儿斗什么气呢?”

王五哥气道:“丢那妈!老子最见不得这猴人嘴碎。”

陈大抹子笑着说:“后生仔不都这样。”王五哥哼哼两声,提着抹子走了回去。

陈大抹子看着王五哥的背影,其实,王五哥想去参加技能比赛的事情,朱五毛已经跟他说过了,朱五毛还不无得意地举着别人送的香烟,蛤蟆嘴笑得只剩下黄牙,说:“原来我还想着这伙屌人对这种技能比赛没兴趣的,没想到消息一出去,都挤破了头想参加。”他亲一下手中的香烟,得意洋洋地说:“他们挤吧争吧!老子坐着白拿烟酒,爽。”

作为抹灰班的班组长,对王五哥的抹灰技能,陈大抹子再清楚不过了。虽然王五哥已经是熟手抹灰工,已经掌握了一定的抹灰技能,但他平时抹灰,都是潦草了事,从没用心精工细作过,对抹灰工作只能说是熟手而已,并没通晓掌握抹灰的技能技巧,可以这样说,从抹灰班中随便找个老抹灰工,都比王五哥抹得好。陈大抹子已经留意王五哥好几天了,这些天王五哥抹得的确比过往要认真细致了很多,但抹灰是个技术活,砂浆用量的掌握,手腕、手臂甚至腰身力道的掌握,都是讲究的,更不用说手势了,这些技巧都不是三两天细心做一做,就能琢磨出来的,非得长年累月的经验积累和千万次反复尝试才能练出来的。

王五哥原本并不是跟陈大抹子做抹灰的。

水都新城的前身是一个折扣商场,之前缈城政府准备在这里建一个全国最大的品牌折扣商场,商场附近吃住玩,所有服务一应俱全,品牌折扣商场项目中,有一个商住项目,叫“盘龙山庄”。王五哥是盘龙山庄里面的一个普通抹灰工人。后来,品牌折扣商场项目的资金链断了,盘龙山庄也跟着停了工。工人们没有工开,就都拾掇包袱,各回各处了。

人去楼空的盘龙山庄里,王五哥提着抹子和挂线,来来回回地走着。盘龙山庄的工人都知道,这个整天穿着迷彩服的抹灰工,是个怪性格,他非常内向,终日不哼一声,干活就干活,吃饭就吃饭,睡觉就睡觉,上嘴唇和下嘴唇难得见磕一磕,摞一摞,闷得死人。他不爱说话,沉默,阴冷,怪异,原本好好地抹灰,突然停下来,眼睛往上一翻,翻出黄白的眼珠子,掺着紫红的丝,可怕极了。工地的其他人都莫名地害怕这双眼睛,更不敢欺负他。不被欺负,但也没有朋友。

工地热火朝天地赶工程时,王五哥是孤零零的,工友们都不愿意和他一组做事,整天不吱声,不得闷死人么?还有那双往上翻着的金鱼眼,和暴死的人的眼珠儿差不离,看一眼都觉着死尸味,瘆人。现在工地没工开,人都走空了,整个山庄空荡荡的,只剩下王五哥一个人。工地停工,工人们回乡的回乡,寻亲的寻亲,访友的访友,都总会有个落脚的去处。但王五哥没有。王五哥坐在一栋已经贴了外墙瓷片的别墅门前,用抹子敲打着别墅前的阶级,“咔嚓咔嚓”的,声音寂寥,空旷,无奈。

到底去哪儿呢?王五哥一片迷茫,女人早在几年前死了,鼻咽癌。医生说女人在鼻子和咽喉的位置长了癌,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是晚期,没得救了。女人也不愿治,说,整天在工地里倒水泥拌砂浆,哪是人过的日子?癌症就癌症呗,早死早超生,怎样也比在工地上活受罪要舒坦。王五哥日老爷子屌老婆子的骂人,他觉得,长在女人鼻子和咽喉位置的,哪是什么癌细胞啊?明明就是一扑腾一扑腾的水泥石灰粉末子儿,这些粉末子儿遇了水,凝结成石头疙瘩,堵住了女人的呼吸道。呼吸道给堵住了,人还能吸气吗?人还不得死啊?不就是水泥石灰结成的石头疙瘩么?化下来就没事儿了。

为了救女人,王五哥自学了一套酸碱溶解办法。水泥石灰不都是含钙物质么?钙易溶于酸。王五哥就自行调制稀醋酸、稀盐酸和稀硝酸,一股脑儿往女人的鼻子里灌,呛得女人口水鼻涕眼泪全流出来了,但没见有什么石头疙瘩溶出来,女人的鼻子和嘴唇,却都被溶得稀烂,只剩下两个鼻孔和一张没有嘴唇的嘴巴,臭不可闻。女人实在受不了了,骂王五哥,是阎王派上来折磨她的黑心无常,生时要她受罪,到死了也不让她安乐。骂完就一头撞在墙壁上,硬是将悬在喉咙里的最后一口气也撞散了。

还在读大学的儿子闻讯赶回来,见母亲死得如此惨烈,就向他父亲要说法。王五哥说:“干三巷的,哪有好死的?不是水泥蒙了心肺就是钢筋穿了肚肠,叫你阿妈来世投胎,千万别做人,做人不要做女人,做女人不要嫁做三巷的。”儿子气得一头栽在地上,晕了过去。大家七手八脚把儿子弄醒,儿子醒后,瞪一眼他父亲,向着母亲的遗体磕了九个响头,然后直挺挺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女人没了,儿子走了,家就散了。王五哥除了从一个工地到一个工地的悠转找活儿干外,生活无所寄托,所以,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盘龙山庄散了,人都散了,本来,他也应走的。但他却不想走了。

王五哥就是在这时遇到铁耙手的。

铁耙手听说盘龙山庄要拆了,要重新建一个水都新城,心里便发痒。拆下来的水泥砂砖里面,裹着不少废钢筋的呢!还有那些门窗!哎哟,这些都是宝啊!十斤钢筋就能给瘸子换一包药,这样的诱惑让铁耙手不得不心动。

黑夜里,铁耙手拿着锤子,摸进盘龙山庄的一间已经装了窗框的别墅,举起锤子,刚想动手,没想在黑暗里有人沉沉地喝了声:“谁!”吓得铁耙手手中的锤子差点掉了下来。王五哥从黑暗中走出来。铁耙手愣了一会儿,才借着一点点天光,看清了四周。别墅里面堆放着一张破席子和两只破旧的行李箱,离行李不远处,用砖头架了个炉灶,锅碗瓢盆都齐了,还有一把青菜和一个酒瓶,看来是撞进了流浪汉的窝里了。不是保安,铁耙手的心也定了,转身对王五哥和善地笑着。王五哥看清铁耙手,不由愣了愣,好高大好威猛的男人啊!似铁架般在黑暗中立着,有股钝钝的铁锈味儿。他吸了吸鼻子,浑厚的男人气息随着呼吸钻进他的味蕾,王五哥不由有点神情恍惚起来。铁耙手也吸吸鼻子,他嗅到的却是一股水泥石灰混合物的气味,于是笑着问:“兄弟,你亦是做工地的吧?”王五哥望着他,铁耙手晃晃一双葵扇般的大手,说:“我亦是做工地的,钢筋工,兄弟,做我们这行,搵餐饭吃,不容易啊!”

两人就这样一拍即合的,他们趁着夜色,偷偷拆了不少门窗出去卖。后来,水都新城开工了,铁耙手所在的劳务公司承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工程,他又将王五哥带到了陈大抹子的前面。

王五哥也注意到陈大抹子在看自己了,陈大抹子的眼光似镶了铅,怪沉的。王五哥抹着墙的手渐渐慢了下来,他瞥一眼陈大抹子抹过的墙体,那一个平整,真的像镜子般,匀称、平整而细密。这才是抹灰高级技工的手艺啊!王五哥再望望自己手下抹过的墙体,拿着抹子的手更沉了。陈大抹子咳嗽了一声,说:“想不到你做起细活来,功夫还不错,得了,莫为这猴子生气了,好好练你的手艺,我们抹灰班都支持你!”说完,挖起一抹子砂浆,抹在圆头抹子上,往墙上一拍,腰一使劲,一拉,展出一个漂亮的半弧,水泥砂浆都平整紧致地拍在墙体上。王五哥注意看墙脚,墙脚处竟然连一滴水泥砂浆也没有。多快的手势多到家的手艺活儿啊!王五哥惊得嘴型成“O”。

陈大抹子回头对他一笑,说:“好好学,定能成的。”说完,端着大抹子,一下一下地展示给王五哥看。王五哥望着陈大抹子动作了一会儿,忽然提起抹子,回身往楼下走去。

词条27:防水工

牛应发扛着一袋防水复合材料,抢着走进施工升降梯,防水材料很重,牛应发的体重更重,人冲进来,升降梯剧烈地晃了晃,梯内一个运混凝土的杂工吓得连忙把稳盛满混凝土的斗车。冯珠珠吐一口瓜子壳儿,说:“牛应发,你能不能多拉两泡,少吃两顿,减减肚子里的肥油啊?”

牛应发将袋子搁下,擦擦额头的汗,拿眼角瞥了瞥冯珠珠滚圆的腰身,半斤笑话八两,同轻同重而已。他想还击两句,但转念一想,算了,毕竟是个姑娘,拿女人的体重说事,缺德!而且,以后防水材料的运送,还得靠这姑奶奶的升降机呢!想到这里,牛应发将差点蹦出来的恶话吞进肚里,换张笑脸,说:“珠姐姐,莫笑话啊!我们这种肥人,喝白开水也长肉。”

冯珠珠瞪了瞪牛应发鼓胀得像十月怀胎的肚子,哼了哼:“这升降机就是靠两条轴线来回转运输的,你这样跳进来,那两根细细的轴线,哪承受得住啊?”

牛应发赔笑着说:“珠姐姐开玩笑了,我再肥,也重不过这满车子的混凝土哟!”

冯珠珠说:“混凝土怎么能和你一样呢?能比么?没见过胖成这样的老板,还整天跑工地扛粉沙的。”说着,又狠狠地瞪一眼牛应发,嘀嘀咕咕地开动了升降梯。

没来由地被冯珠珠抢白一翻,牛应发尴尬地搓着手,立在升降梯的最外边。才站边上,发现推混凝土的杂工和冯珠珠都瞪着自己,杂工还紧张地将身体摞到升降梯的中间。牛应发脸颊发热,双脚轻轻地往中间的位置摞了摞,讨好地对两人笑了笑。冯珠珠不理会他,回头问杂工:“沙尘扬又去医院看鼻子啦?”

杂工答:“不晓得,这几天他都往工地外面跑,搞回来各种各样的沙子,晚上下了班,就和胡贱生蹲在沙子前面,无知研究些什么?”

牛应发忍不住插口说:“搅了一天的水泥泥沙还不够啊?下班了还搅?”

冯珠珠恶狠狠地瞪他一眼,骂:“你晓得个屁。”

然后又关切地问杂工:“他的鼻子可好些了?还流鼻血么?”

杂工摇摇头说:“不晓得,他现在都戴口罩做事的。”

牛应发又忍不住说:“同一个工地么!想关心人家,不晓得自己去看望一下么?”

冯珠珠气得两眼一瞪,黑脸变紫,右手突然一按,升降梯猛地摇晃一下,便停住了。牛应发吓得扶着梯身,往两边看看,妈呀,身体凌在半空,四周不着边儿,还没到楼顶呢,这姑奶奶又发雌威了。他忙跟冯珠珠打躬作揖,道歉:“珠姐姐,是我老牛不好,嘴笨嘴碎,我发誓,定管好这张破嘴,一个字儿也不说。”说着还装模作样地扇自己嘴巴。

冯珠珠黑着脸,又启动了升降机。感受着升降机平稳舒缓地往上升去,牛应发在心里骂了自己千百回,真是嘴臭,这是工地,不是家里,宁得罪小人也不得罪女人,在施工升降机上,更不要得罪像冯珠珠这种,明明天下人都晓得她怀春了,只她自己浑然不觉还自以为聪明的女人。

上到顶层,牛应发将袋子拖出升降机,还不忘跟冯珠珠说声谢谢。没法子,好不容易才接下新金太阳酒店这个大项目来做,牛应发的工厂能否正常运营,他手下的防水工人是吃饭还是喝粥,全都靠这个工程了。冯珠珠是得罪不得的,整个工地架着的,都是她父亲冯祖国的施工升降梯,惹了这小祖宗,那可不得了,牛应发的防水材料甭想再借这个梯运上去。

几个工人过来,帮忙将沉重的袋子抬起来,牛应发跟在后面,抹着汗说:“都轻点,可不要弄破了。”几个工人拖着拖把在前面拖扫着楼面,大弧度地扫着调好的水泥浆,牛应发急道:“哎呀,扫密一点扫密一点,用力匀称些,哎呀,这、这,薄了薄了,扫太薄了,顶不住梅雨天浸几日,就漏透天花顶了。”又见那边拿扫把的工人将扫把浸入水泥浆内,提出来淋漓撒了一地,在楼面扫两下就算了,他跑过去将扫把抢过来,示范给工人看:“这,就这样扫,刷匀称点,还得验收的呢!”“哎哎!那边怎么刷那么厚呢?大哥,现在材料成本贵,工程承包价又低,你们的工资都是靠这一点点的水泥浆省出来的啊!”……

牛应发忙个不亦乐乎,好不容易吩咐好了,直着腰,抹着满脸的肥油,回身却见几个工人正蹲着调水泥,灰白色的添加剂倒进和了水的水泥,腾起一阵灰雾,滋滋地发出声响。牛应发忍不住又跑过去,叫:“怎么都不戴口罩啊?安全帽呢?安全帽呢?你们啊!你们!总是说,都不注意。”工人们吐着舌头,四处寻找安全帽和口罩。有人不满地嘀咕:“三伏天,又是在天台顶上做事,蒸锅般呢!戴个口罩,还不得把人捂熟啊?”牛应发何尝不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的?他满脸的肥肉都抖动起来了,说:“叫你们戴安全帽是为你们好,虽然这里是天台,没什么坠落物,但天气那么热,太阳毒啊!戴个安全帽,好歹也遮个大太阳。”又指着满地灰白色的添加剂说:“这些东西,都是化学合成物,用在建筑上是防水涂料,吸进鼻子里了,就是致癌物质,捂熟了也比得癌强吧?你们都该向沙尘扬学学,人家不也天天戴着口罩上班?”那工人一边戴帽一边说:“切!他那是作,怕晒怕得癌,就无做三巷佬啰!”

牛应发愣了一下,什么时候开始,他也成三巷佬了?

牛应发是在三十五岁那年开始发胖的。三十五岁以前,在化工厂工作的牛应发身材像杨柳条般,婀娜多姿,把他稍显丰满的老婆羡慕得要死。三十五岁那年,牛应发决定创业,开工厂,专做防水添加剂和防水用的复合化学物。做化工材料不难,要创新技术开拓新能源,没问题,请人呗!现在人才市场上,揣着本科以上的理工科人才多得像牛身上的毛。可是,光有人有物也是不行的,做出来的产品得要有销路啊!这才是牛应发最愁的事情。为了推销自己生产的产品,牛应发使尽浑身解数,到处托亲朋拜好友,天天饭局夜夜应酬,终于,销路通了,但胃也被撑大了,杨柳条的身材变成了大象身材,不,应该是肉山。

牛应发到底有多肥?讲一个典故便晓得了。有了钱以后,牛应发就寻思着买一辆小车。以前总是开厂里的运货车,很多生意上的朋友都把他和运货司机混淆了,有几次赴宴,人家都以为他是来送货的,招呼他把车子往仓库开去。堂堂一个化工厂的老板,没一辆小车代步,哪能呢?既然要买车了,就买好一点。牛应发揣了满皮夹信用卡来到车行。销售小姐看见他,端着一个花朵盛开般灿烂的笑脸走过来,问:“老板,买车啊?想买台怎样的小车呢?”牛应发说:“适合我开的。”他的意思是适合他这种做老板身份开的车子。但销售小姐笑容可掬地打量了他一翻,款款地扭动小蛮腰,将他带到一辆超大型的越野车前面,笑道:“老板,我看这车子挺适合你的!”牛应发围着越野车转了一圈,迷惑极了,虽然车是好车,也漂亮,但他都四十好几的人了,玩越野车都是年轻人的活儿,他可没这个劲头来折腾。但销售小姐却煞有其事地介绍:“老板,这款车可适合你,空间大,容积阔,马力足,耐扩压呢!”牛应发一听,差点儿晕倒,销售小姐竟然怕他压垮普通的小车了。为了安慰自己,牛应发只好摸着满肚子的肥油感叹,所有成功都是有代价的。

好景不长,2008年底,遭遇金融危机后,牛应发的生意也日落千丈。这回,牛应发的身材却没有随他事业的萎缩而消瘦,却是越长越肥,越肥越白。

生产线基本停工了,但之前生产出来的产品,总要销售出去的吧?牛应发找来几个销售商,托他们想办法。这些销售商主要都是做工地的,他们都叫苦连天,说现在钱都不好赚,出了新《劳动法》后,工人难管多了,动不动就要签合同买保险,稍微不小心,他们就闹维权,工钱又要得高,现在做一平方防水,光人工就要三四块了。加上现在太多的防水添加剂出来了,做防水的人多得像蚂蚁,竞争大得很。竞争大,价格自然就压得低,销售商们抱怨,从牛应发这边进货,发给工地做,中间根本就赚不到钱。牛应发听完,灵机一动。销售商在中间赚差价,当然赚不到多少利润,但要是从厂里直销呢?有了这个想法后,牛应发便拿着自己研发的产品,四处跑工地。跑工地的路可不好走,很多工地的发包商,都有了相当关系的供货商的了,虽然有价格上的优惠,但牛应发想贸然插一腿进去,也不是易事。

一连跑了好几年,牛应发也只是小打小闹地接过几个小工地,勉强维持着工厂的运营。接新金太阳酒店这个项目,纯属运气。

牛应发在缈城东区雅居乐买了房子,要搞装修。那天他运防水材料上去,刚好电梯内也有一住户在运装修材料。能坐一电梯上下的,都是楼上楼下的邻居,牛应发这些年做生意,早将嘴皮子练得油滑。进了电梯,牛应发便噼里啪啦地拉起家常,一问才知道,邻居是住在他楼下,也在装修呢。谈到装修,很自然就说到防水,这是牛应发的本行,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邻居见牛应发这般懂行,就问他是做什么的。当知道牛应发是做防水材料的,邻居高兴地拍着牛应发的肩说:“缘分啊!真是缘分!”原来邻居是缈城二建的项目经理,新金太阳酒店项目正是他负责的,他此时正在寻找做防水的合作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牛应发为接新金太阳酒店的防水工程,不知跑了多少次工地,但都被工地里的小喽啰们忽悠,求爷爷告奶奶,名烟靓酒送了整车,红包好处费塞了一箩,仍见不到能做主的负责人。没想到,却在电梯里碰上了。于是,牛应发当机立断,防水材料运到二十五楼就停下来,都搬进了邻居的新家。

防水工是指土建中专门对建筑表层进行防水施工和维护管理的技术工人。牛应发接了新金太阳酒店的表层防水工程,虽然他不需要直接动手做,但为了节省成本,送货、现场指挥、落料和工人分配等工作,他都亲力亲为地跟。龙游浅水遭虾戏,像他这种分包小工种来做的小老板,到了工地,就不是什么老板了,也活脱脱是个建筑工人。担的挑的抬的,脏的臭的累的,一般工人是怎么做,他就得怎么做。现在随便一个防水工都拿三、四千一个月,自己动手做一工人的事,就省一工人的钱了。

做点事,累是累,毕竟钱还是省进自己兜里的。比工人更苦的是,受气了还得笑。那些建设安监和质监时不时来工地找茬,不能得罪他们,得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工程开发商也不是善主子,整天换着材料标准来刁难;施工方和监理更不好应付,他们天天蹲在工地上,稍微疏忽一下,他们就会蹦出来,这里扣分那里重新做,把你累死。最让人头疼的还是对工人的管理,那可不是有道理有学问就能解决的,现在的工人,心里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一分一厘都怠慢不得,要是有丁点不合他们心意,不管有理没理,他们就敢写血书拉横幅,走到市政府门前去闹,这些都是祖宗来的,惹不起也躲不得。就说今天的冯珠珠吧,本是无事的,不就说中了她的心事么?可她脸一黑,牛应发就不敢再吱一声,控制键在人家的手指尖下按着,还不得乌龟王八般将脑袋缩起来?

反正,难!就是难啊!

但再难,工厂都要运作,工人都得吃饭,工程怎样都要做下去,那是牛应发唯一的出路。牛应发不止一次跟朱五毛叨唠,等新金太阳完工了,就不干了,回去把厂房拆了,盖套商住楼,专门做出租,舒舒服服地当个包租公算了。朱五毛摸着滑得能滴油的头发说:“拿了砖刀你还想摆脱三巷的命运啊?这行当是个深沼泽,进来了,就甭想出去。”

当初听朱五毛说这番话时,牛应发全没放在心上,但到了后来,他才知道朱五毛说的,句句是真理。

词条28:油漆工和木工

柳大个虽然叫柳大个,但他一点儿也不大个。在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瘦猴是公认的小个子第一,轮下来便是柳大个。

在对面给刨好的木材刷油漆的诗人挺瞧不起柳大个的,他认为柳大个是没有志气的,想出来的名字也是土不拉叽,俗不可耐。他告诉柳大个,古往今来,姓柳的因起了个好名字而有出息,千古流芳的可多着呢!如柳永,柳宗元、柳公权,柳如是,柳下惠,柳亚子,等等。诗人说,他列举出来的几乎都是古时候能吟诗作对,通晓诗词歌赋的能人儿,好多诗到现在还流传着呢!如多情自古伤别离,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大个对柳永等诗人没兴趣,他只晓得拿弓形锯羊角锤开电机床,那些晓风残月干他屌事!诗人又说,最出名的还是那个叫柳下惠的,他可是美女抱在怀里一夜,也不动歪主意的。柳大个丢下刨机跳起来,不干了,瞪着小眼睛说:“丢,这个柳下惠分明是阳痿了啊!拿这事儿来出名?真丢我们柳姓先人的脸面啊!”

诗人气得直翻白眼,都说三巷佬没素质,看看,都低劣成什么样子了?柳大个还恬不知耻地挠两下裆下,下流地问:“那个女的,肯定是丑得让我的先人下不了手吧?”

诗人完全崩溃,举起油漆刷子,一刷子就甩在柳大个的脸上,实在是无可救药。柳大个从地上操起一条粗粗的木棍,举起来,向着诗人打下去。棍子下到半空,又停下来了,转念一想,丢他妈的,要是一棍子打下去,这个四眼田鸡肯定得哭半天鼻子,他那么小气,说不定还三天不说话,那就没得柳下惠的故事听了,光锯木头,没人陪讲陪说,可能闷得死人的。想到这里,柳大个把棍子一扔,一抹脸上的油漆,啐了诗人一口,吐一个字:“丢。”

诗人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把眼睛往鼻梁上托了托,红着脸说:“柳下惠是个君子,坐怀不乱,古今传颂。”

“鸡巴都立不起来的货,传颂个屌!”柳大个呸了一口,拿汗布擦脸上的油漆。诗人上的是光油,用来防脏防燥的,涂在柳大个的脸上,似涂了一层猪油,滑腻腻,亮堂堂的,柳大个本来的一张瘦黑的脸,突然间亮堂丰润起来。诗人看他越擦越亮的脸,忍不住扑哧一笑,说:“光油的美容效果比迪奥还好使,改天让冯珠珠也试一试。”

柳大个又啐了一口:“丢,她那黑脸,还能涂白么?我想,王五哥给她抹一层石灰,也抹不白她。”

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柳大个,不带这么损人的。”一笑,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缓和了,柳大个又搭着诗人肩,亲密得似一对儿般。

木工房里四周都堆满了木材和涂漆,虽然大厦的外墙还在贴,内部装修已经密锣紧鼓地进行了。木工在整个装修工程中,所占的比重是最大的,从顶棚的吊顶,墙体的隔墙,门套,窗套,玄关及大厅的背景墙等等。新金太阳大酒店的内部装修全都仿古设计,那些雕了祥云和龙凤的仿古木门套、窗套,漆上褐红的油漆,再漆上光油后,便古色古香地呈现出来了。用来做隔墙和大厅背景墙的大板木材,被柳大个锯成大小合适的板件,拖到工地外面晾晒,木工房外东一块、西一块搁着的板材,就像痛风病人贴着的膏药片,凌乱,拥挤,怪味冲天。诗人每天提着油漆桶走过来,经过时,都忍不住捂着鼻子,骂柳大个是屌养的,白金五星的大酒店,竟敢用发霉过的板材,也不怕天打雷劈。柳大个缩缩肩,遭天打雷劈的是老板,他不过是个打工的。

可是,快,就是好的吗?

诗人和沙尘扬谈起这些事故,沙尘扬就不屑地挖着鼻孔,眼睛往上斜瞟着,说:“验收的结论是没有问题,但验收的过程就难说了。一伙屌人负责验收,连水泥和沙都分不清,还指望他们能验收出个屁啊?”说着踢着脚下的砂石,哼哼吱吱地对诗人说:“这些灌楼面主体的混凝土,按要求是要用白石子的,你看,这些全都是红石了,哪够硬度?最屌的是这沙子,你晓得这是什么沙吗?”

诗人推推眼镜,凑近那堆沙子,一股咸腥的味道冲了上来,冲得诗人往后退了几步,诗人捂着鼻子,指着沙堆说:“这河沙掺了死鱼么?”

“丢,连这是什么沙子都分不清,你还做个卵工地啊?”

沙尘扬用手捧起一捧沙子,沙子唰唰啦啦地从他的手指缝里流了下来,待手中的沙子漏完了,才拍拍手,说:“这些黑心肠的,用的都是海沙,而且都是刚抽上来的海沙,都没经过处理,直接就运进来了,能不臭么?”

诗人吓得脸都白了,只要有一点点常识的都晓得,海沙含有大量盐酸,极容易腐蚀钢筋,海沙是绝对不能用来调配浇灌主体楼层的混凝土的。工地上一定要用海沙,那也要经过几度清洗、调配和淡化处理后,才能使用。

沙尘扬见诗人吓得半傻的样子,笑笑说:“红石,海沙,粉煤灰调的混凝土,里面混着的是铁耙手轻轻一扭就能扭断的钢筋条儿,恐怖小说也不敢这么写的。哈哈,诗人,在工地混长了,你就晓得了,为什么现在的工程,都能这么低价投标,又为什么工程的进度越缩越短了。”诗人看着沙尘扬大笑而去的背影,呆了半天,也缓不过来。

诗人高考没考上理想的大学,读野鸡大学觉得浪费钱,于是便出来找工作了。像他这样只会之乎者也,空有理想,却连螺丝刀都倒着拿的毕业生,要在人才市场上找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是很难的。碰了几次壁,诗人便恹恹的。

有一天,诗人经过水都新城工地,突然一台混凝土滚筒车飙了出来,扬起一幕滚滚黄尘,诗人捂着鼻子往工地大门躲去。黄尘散去后,他扇扇鼻子,抬头望了望,就望见工地大门上贴着的一张黄黄旧旧的招聘告示,上面说,要招一批油漆工人。条件只需年满十八,身体健康。诗人摊开双手看了看,他以为油漆工就是给物件刷刷油漆而已。以前在学校的时候,他就喜欢写写画画的,给物件上遍油漆描轮金,应该不难吧?于是,诗人正了正衣冠走进工地。朱五毛歪着脑袋看诗人半天,突然伸手将架在诗人鼻梁上的眼镜摘了下来,问:“能看见么?”

诗人眼前一片模糊,像晕开了很多白花。诗人老实地摇摇头,近视还不能当油漆工么?朱五毛翕翕鼻子说:“看不见就好,你往后刷油漆时,最好不要戴眼镜。”能留下来混口饭吃,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了,诗人唯唯诺诺地应付着,跟着油漆班的班长走进了工地工棚。

怪不得朱五毛让他不要戴眼镜上班了,工地上的事情,还是看模糊一点儿好。

诗人走进木工房,柳大个和几个木工在机床前面锯木条,木屑纷飞。诗人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口罩,罩在脸上,柳大个嬉笑着说:“你也学沙尘扬讲究起来了么?”诗人才懒得理他,沙尘扬说过,不仅水泥粉末能将肺浆起来,木屑儿也能将心肺堵起来的。生命是最矜贵的,宁愿热点,也得戴上口罩。

柳大个见他不理自己,耐不住了,抛下木材,走过来说:“诗人,还是帮我再想个出彩点儿的名字吧,我昨晚想了一晚,你给我起的柳建军这个名字也不好。”

诗人笑道:“怎么不好了?你不是建设大军中的一员么?”

柳大个“逑”地吐了一口说:“建个卵,老子就想要个响亮点又有福气点的名字。”

“柳建军”已是诗人给柳大个想的第一百零八个名字了,这个柳大个真真无聊得透顶了,除了改个体面一点的名字外,他真的一点儿追求和志向都没有了。诗人无奈地仰面朝天,却看不见天,只有几个星铁撑着的简易棚顶,星铁的交接间,挂了几个灯泡和中横交错的电线。

诗人自认是个有抱负的人,他觉得,此时暂在工地上当一名油漆工,不过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当苦完心志,练罢筋骨后,便能羽化成翼,冲天一飞的。因了这样的想法,诗人便觉得,即使每天都只是机械地挥动刷子,和这些弥漫着甲醛味的油漆木头没玩没了地打交道,也不委屈。

每天下班后,诗人不屑和其他工友去抢饭堂新鲜出来的饭菜,也不会拧着水桶和工人一样,吆喝着,横冲直撞地往冲凉房跑去。像他这种肩负大任的有志之士,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呢。他偷偷开了冯珠珠的施工升降梯,上到第三十六层,坐在刚浇灌完,还没完全凝固的水泥地板上,双手盘着膝盖,望着脚下遥远的远方。那弯弯曲曲,似琉璃般透明的是缈江,它从西而来,绕了大半个缈城,又奔东而去,只要在缈城生活过一段日子的人,都会对这道水产生感情的。稍近一点,便是缈城城区,经过这几十年来的城市建设,缈城已颇具现代化都市的规模了。楼层高高低低,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马路将城市的高楼分割开来,城市更显得错落有致,几个主题公园点缀在城市中间,创造出来的凹陷感,总能让诗人由衷地发出一声长叹,这才是城市啊!

每次坐在高层上,俯视这个城市,诗人都觉得胸潮澎湃,诗意大发。他站起来,张开双手,大声朗诵:“脚手架高过云天,这是你演绎人生的舞台,黝黑的肌肤被烈焰切割,粗糙的大手,在城市上空舞个不停……明天,当太阳升起,你又立在了,高高的脚手架上。”这首《建筑工人之歌》是诗人成为一名建筑工人之后,专门在网上搜的,现在,他已经倒背如流。但每背一次,他依然热血澎湃,激动不已。反复背诵多了,便被其他工人发现了。大家端着饭盒,嚼着猪油炒出来的菜肴,仰头看着高层上那个还戴着安全帽,正忘我投入地朗诵着的人,觉得真不可思议,工地上还有这种宁愿饿着肚子也要朗诵诗歌的傻子?真是奇葩啊!有人便讥讽说:“看这傻逼的样子,还以为自己真的是诗人不成?”

于是,诗人便成了他在工地上的代号,工人们看到他,都笑嘻嘻地叫他诗人,他也不反对这个称呼,他觉得这是将他和其他工人区别开来的一个标识,所以,乐滋滋地接受。

柳大个不停地缠着诗人,诗人又勉为其难地给他起了几个名字,什么柳有食,柳丰足的,但是柳大个还是不满意。诗人开始懊恼,当初为什么那么傻?告诉这个呆子,说人的名字至关重要呢?这呆子还真上心了,没完没了地缠着。推不掉缠人的柳大个,诗人就转身专心对木材上漆。

柳大个可不放过他,一把扯下他脸上的口罩,笑嘻嘻地说:“再起一个,再起一个,我就满意了。”诗人直摇头,柳大个靠上来,死皮赖脸的,诗人烦了:“你到底是来做事的还是来起名字的?”柳大个嬉皮笑脸地说:“工作起名两不误。”

柳大个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说他死脑筋,他谈不上,做事时,他就很懂得推重避轻的,说他不是死脑筋么?他却会因为一个名字,磨上半个月。

诗人都给烦的快吐血了,恰好这时,瘦猴喘着气跳了进来。诗人像找到了救兵一样,大声喊:“瘦猴,你又来找大个陪你去樱桃妹妹那里吧?”

樱桃妹妹是瘦猴新近认识的一个发廊妹,虽然个子小小的,但小得眉目清秀,小巧玲珑,瘦猴和柳大个一下子便被这个樱桃妹妹迷住了,三天五天就相约去樱桃妹妹的发廊洗头按摩,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柳大个听到“樱桃妹妹”四个字,眼睛一亮,一按开关键,电锯床“嗞嗞嗞”地叫唤了一下子,就停了下来,瘦猴却摆着手说:“丢,你关机床做什么啊?我又不是来找你的。诗人,昨晚你在上面写诗时,有见过王五哥么?”

不是来找他的,柳大个又怏怏地启动了机床。诗人想了想,昨晚他上过三十六层时,天已经暗得几乎看不到脚下的建筑物了,天空上布满脏台布般的云絮,四周静得一丝声响也没有,打鸣的虫儿也没一个,更别说有人了。诗人就着顶层上面的灯光,写了半天,才写了两行诗,今早起来再读了读,觉得还是不满意,又将它格式了。瘦猴没有耐性听他回忆细节,急火火地问:“有没有见过王五哥?”诗人摇头说:“无啊!”瘦猴骂一声:“丢那妈!”诗人问:“你凶个卵啊?”瘦猴急得抓腮,说:“铁耙手突然胃痛,痛得倒在切割机前面了。”诗人大惊,铁耙手似铁塔般的人物,得有多厉害的疼痛他才扛不住啊?诗人进工地的第一个月,身上一个子儿也没有,铁耙手看他可怜,掏了两百块给他。平常铁耙手话不多,只闷头做事,瘦猴他们总爱拿他来打趣作乐,但诗人却将他当父亲般敬着。

诗人丢下刷子往外跑,边跑边叫:“你还找王五哥干屌啊?快找朱五毛啊!”瘦猴追出来,急吼吼地说:“铁耙手的身份证银行卡全都在王五哥那个屌菊花的那里啊!”诗人一愣,脑海里突然浮现出一个画面,昨晚他从三十六层下来,刚走出施工升降梯时,抬眼瞥了瞥工地大门那边,恰好有个修长的身影在大门前一闪而过,诗人一拍大腿,工地上还有谁有这么修长婀娜的身材啊!王五哥!瘦猴跳过来,一把提着他的衣领。这猴儿,急起来就用起以前混江湖的路套,诗人急红了脸,说:“王五哥出工地了,昨晚出的工地,手里好像还挎了个包的。”

“丢!”瘦猴眼里曝出寒森森的光。痛得蜷缩在地上的铁耙手,还挣扎着告诉瘦猴,明天就要参加技能比赛了,王五哥可能还在某一层楼上练手法呢!练个卵手法,这个屌菊花的,平日对铁耙手好得……比瘸子还上心,嘘寒问暖,照顾得无微不至。瘦猴还一度以为他有“基”的倾向,没想他竟是演戏的,把戏演得天衣无缝,骗过了工地所有人,更骗了憨厚老实的铁耙手。王五哥够狠的,将铁耙手的身份证银行卡都骗走了,然后悄悄收拾包袱走人,铁耙手却到死都还蒙在鼓里。

瘦猴推一把傻呆了的诗人,说:“你去帮朱五毛送铁耙手去医院,瘸子是无办法照顾铁耙手的,消息告诉她了,她只会干着急,你就留在医院照顾铁耙手吧。老子挖地三尺,也要把王五哥这屌菊花的找出来。”诗人点点头,撒腿就跑了。瘦猴三跳两跳,就出了工地。

混江湖的就是混江湖的,关键时刻,就是拿主意的主儿,怪不得朱五毛一定要将瘦猴留在工地。

诗人边跑边想着,还没到工棚,就听见朱五毛的怪叫了:“铁耙手,铁耙手,你给老子挺住啊!急救车马上就来了哇!”

一向讲究的朱五毛,此时已是手足无措,乱了方阵。朱五毛失态也是正常的,现在工地最见不得的就是工人出事故,要是工地上莫名其妙的死了个工人,特别是像铁耙手这种,有人缘又能干,且一直身体壮健得像头牛般的工人,要是突然死亡了,工地肯定马上谣言四起,猜测纷纷的,搞不好记者律师明天就来工地找茬了。

朱五毛宁愿痛得满地打滚的是自己。

就在大家为铁耙手的病情惶惶不安的夜里,新金太阳酒店项目部的木工房突然起火了。南方初秋的天气,又热又燥,火势从木工房冒了出来,一下子就舔着了附近还晾晒着的大板材,火焰从一小堆舔着另一小堆,慢慢便蔓延成一个大的火海。工人们从惊魂不定的睡梦中醒来,打开消防栓,接上水管,慌慌乱乱地往木工房冲去;也有工人提着水桶,淋淋漓漓地往木工房跑,大家大呼小叫,哭爹叫娘的。

因了铁耙手的事情,朱五毛让所有工人夜里都不要加班赶进度了,他本意是想让工人们都好好休息一下。这几个月,趁了晴天,工人们都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赶进度,累得连铁耙手这般铁打的汉子也倒下了,朱五毛怕有更大的事故。但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工地难得不用打亮刺眼的夜明灯,开着刺耳的机器加班,大家难得这么安静地休息一晚,没想到,宁静的背后却是灾祸的恐慌。要不是小卖部梅姨半夜憋尿起来,看到木工房那边熊熊的火光烧红了半边天,要不是她及时地发出一声尖利而巨大的惊叫,工人们恐怕仍在睡梦中,恐怕来不及醒来,就被烤成烧猪了。

诗人跑过去扶他,问:“朱经理,发生什么事了?”

经过一夜的抢救,铁耙手终于暂时脱离了危险,被推出了急救室,转至住院部。医生一脸严肃地告诉诗人,铁耙手患了胃癌,已是晚期了,癌细胞已经扩散,即使做手术化疗,最多可以活半年。医生说,铁耙手得的这病,与他平常的饮食很有关系。

诗人抖着手望着长长的化验报告,他怎样也不相信,像铁耙手这般健壮的汉子,竟然会得癌症,这小小的一个癌细胞,竟然能将一具铁塔般的身体击垮。诗人拽着化验报告单,抱头蹲在病房门口嗷嗷地哭起来。在哭声中,隐隐地传来一轻一重,一高一低的脚步声,诗人抬起头,一个瘸腿的女人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诗人觉得,这瘸腿女人的脸,白得像十五挂在中天的月亮。

诗人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往回走,混混沌沌地从日出走到日落,不知道在缈城转了多少个圈,才回到工地。

大火早已经扑灭了,但工地仍糊踏踏一片。废铁焦木和泥浆凌乱地占据了大半个工地,还有几个断了桶柄或被挤裂了的水桶随地扔着,不知道都是谁的拖鞋,东一只西一只地插在泥泞内,数不清的凌乱的脚印,诉说着昨夜的恐慌。空气里仍弥漫着阵阵焦味,呛得人心烦。

清早,火葬场的人就将两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运走了。

诗人再也看不见那个整日围着他,让他给起名字的柳大个了。诗人鼻子酸酸,早知道就多给他想几个名字选择了。工地里,人人都是垂头丧气的。朱五毛已经被警察带走调查了。

或许,这就是命运。

陈大抹子说过:“做泥水的就是做泥水的,拿灰抹子的就是拿灰抹子的,并不是一个人不拿灰抹子了,转手拿个锅铲,他就能当上厨师的。参加一次技能比赛,改变不了工地工人的命运。”

陈大抹子的话应验了。

诗人缩回自己的床上,盯着天花板。大家就这样沉默着,直到瘦猴蹭的一下,踢开工棚的大门,跳了进来。胡贱生舔舔嘴唇问:“人呢?找到了吗?”瘦猴点了点头,说:“他去医院了。”众人望着瘦猴,瘦猴说:“王五哥没跑人,他想找培训中心的负责人,赛前塞个红包,让那人到时候给铁耙手高分。”胡贱生的嘴唇摞了摞,却没说话。沙尘扬又挖鼻孔了。

诗人觉得鼻子酸酸的,有什么东西在眼眶里热起来,模糊了。瘦猴一拳打在桌子上,骂道:“丢那妈。怎会这样?”

是呀,怎会这样呢?

诗人偷偷擦了擦眼泪,眼前的几个人又逐渐清楚了,他们表情一样,神态漠然,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像铁耙手没得癌症,像昨夜没发生过火灾,更像从来都没有什么技能比赛过一样。

一张白得像十五悬挂在中天的月亮般的脸出现在诗人的眼前,似有脚步声,一高一低地传来。诗人忽然记起一首诗,那是昨晚在抢救室外等待时,他用手机上论坛看到的。

只看了一眼,诗人便记住了其中的几句:一些人除了年轻,一无所有;一些人除了老迈,一无所有;一些人居于两者之间,只是居于两者之间……所有留下的一切,如你所见。冷酷。无情。

词条29:安监

骆红冰提议将新金太阳酒店项目申报省双优,刘华宇笑微微地望着在一旁捣弄着单反相机的儿子刘昊天说:“骆站长,你的提议很好,昊天,你觉得呢?”这时,刘昊天已经是缈城建筑业协会的会长了,很多事务刘华宇都放手给他决定。刘昊天翻起眼睛望了望骆红冰,突然托起单反,对着骆红冰咔嚓一声。骆红冰顿时脸热,这人怎么这样?虽知他的会长位置是用钱买回来的,但亦没想到他竟这样轻浮,真是纨绔子弟!刘昊天似乎看出骆红冰的心思,笑了笑,将单反转向窗外,一边咔嚓咔嚓地拍着照,一边说:“双优目标太大。”骆红冰没想到这个纨绔子弟竟这样不给面子,顿时脸色煞白,还是刘华宇老奸巨猾,忙上前圆场说:“骆站长,你是聪明人,我明白人面前不说假话,景海做自己的实业,二建搞自己的建筑,都是实打实的,并不想树大招风。搞双优工程,的确景海和二建的实际情况不太敏合,水都新城区这边,还有很多项目正在开发么?董不凡的腾龙大酒店不是已经给盛洋建设做了么?”

刘华宇只说到点上就没有说下去,骆红冰哪里听不明白呢?他是暗示骆红冰,搞这种表面工夫的事情,为什么不去找盛洋建设这种实力雄厚财大气粗的建筑企业去做,而非要找他们?做建筑的人都明白,只要工地与什么省优、市优、示范或文明工地等沾上边了,接下来就是无穷无尽的参观、学习、示范、检查,什么专家组什么省级、市级的检查团、安全生产协会等,就像过江鲫一样,游来一群又一群。应付他们,可不是真的把工地搞干净利落就可以的,还得费尽心思招呼这些专家组检查团,喝酒吃饭是小支出,还得塞红包呢,不塞红包就塞不住这些人的嘴,套不牢他们手中的笔,但这也是小支出而已。工地最不愿意的还是一浪接一浪、接二连三的巡查,你说做工地,哪有处处都那么完美的?他们一来巡查,就必须要应付,工人都不能正常上班,都装模作样地按双优标准捣腾,还害怕给他们查出些什么端倪出来,那就麻烦大了!要是巡查时与不巡查时,都按双优标准来做,那成本投入就是个天文数字。自建筑行业市场化后,建筑业就沦落成微利行业,根本支付不起双优标准的投入。刘华宇在房产业打滚了那么多年,哪有不晓得利弊?他说话绵里藏针,骆红冰虽然心中有气,但也无可奈何。

水都新城区全面动工后,骆红冰马上去找刘华宇父子,像水都新城区这么大的新城建设,大大小小的建设项目就有十多个了,要是连一个像样儿的双优工地也没有一个,实在是说不过去。骆红冰很想展现自己,但若自己管核的片区,连优良工地也出不了一个,又何来展现呢?骆红冰先找刘华宇父子而不去找董不凡和上官京都,骆红冰是有想法的,毕竟刘昊天刚当上缈城建筑业协会的会长,正在风头上,意气风发,骆红冰以为,这个正处上升趋势的新会长,也如自己一般,正挖尽心思想表现一翻的,没想出师不利,“双优”两字才提出来,就给刘家父子毫不留情地驳回去了。

回想起出事那天的失控场面,骆红冰的脑袋就痛,有个尖锐的声响在脑袋里面嗡嗡地叫着,她将脑袋搁在方向盘上,闭上眼睛,努力不再去想那天的事情。

“咯咯”两声,敲车窗的声音打断了骆红冰的回忆,她抬起头,刘昊天弯着腰在车外,看见她抬头,笑着摇了摇手中的单反,尼康的,玩摄影的人都喜欢用尼康或佳能,玩摄影不就是玩镜头么?尼康的镜头群应该是比较全的。对这个含着金钥匙出生的钻石王老五,骆红冰有着普遍的认识,他曾在澳洲留学过,兴趣爱好很多,譬如蹦极、滑浪、风帆、潜水等等,回国后,由于受到父亲刘华宇的限制,这些极限运动就少玩了,开始迷上了赛车和摄影。缈城人经常能在缈城大道上,看见一台明黄色的牧马人,似闪电般穿城而过,那坐在牧马人里面的,就是刘昊天。

词条30:质监

周玉成驾车来到“大红袍”茶庄,林汝华和尤志辉已经在等着了,林汝华将香烟往烟灰缸里弹了弹,说:“年纪大了,就摆架子啦!总迟到。”周玉成“丢”的一声,骂了句粗口:“摆屁,领导你就别取笑我啦!都是安监那边烦过来的。”林汝华笑笑说:“骆红冰那份报告我看过了,她说得也有道理,是我让她给你发函的。”周玉成接过尤志辉递过来的香烟,点了,吸一口,眯着眼睛说:“林站,你别美女面前,两碗水不端平啊!”林汝华摆摆手说:“老周,我和你做同事,十五年怕有了吧?严格来说,你还是我师傅呢!我做人是怎样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但这次,骆站长出的报告,质疑得有理有据,还附有图片,我要是不转给你处理一下,那就说不过去了,老周啊!你亦要体谅一下我的难处啊!”

周玉成不吭声了,顶头上司都这样说话了,自己若再摆老架子,就说不过去了。官场上的规矩,往往是官大一级压死人,既然是林汝华专门让骆红冰发过来的函,那就不能说不理了。周玉成低头盯着烟灰缸,烟灰缸上沾满了烟灰,两个吸了一半就被摁灭了的烟头,歪歪扭扭地躺在里面,像两条死虫。做了那么多年的质监,周玉成怎会不知现时的建筑工地上,问题最大的是施工质量和施工材料?但这其中有太多的门门道道,千丝百缕,纠缠不清。周玉成对这些问题和关系早就看到麻木了,此时的他只想着明哲保身,并不想牵涉更多的麻烦。但这些内心的想法是不能够直接和林汝华讲的,他也知道,林汝华亦急着想甩掉这个包袱,好趁这几年人事调动大,抓着机会升局级。

林汝华看看手表,周玉成瞥一下,好家伙,之前戴的还是金壳镶钻的劳力士,现在换成一般的欧米茄了,最近网曝“表哥”、“表叔”、“表爷爷”得利害,各级部门大官小吏都人人自危,出门不穿名牌衣服,开会不抽天价烟,巡查不戴名牌手表。林汝华尴尬地笑笑,将衣袖捋下来,盖着手表,说:“陈建设怎么还没到呢?死哪里混去了?”尤志辉说:“说不定正神经兮兮地跟踪着骆红冰呢!”林汝华一笑:“也不知道这个女人有什么好?这么多男人为她着迷。”他将手按在尤志辉的肩上,笑着说:“听讲最近你老板总是和她待在一起呢,不会也中毒了吧?”尤志辉耸耸肩:“难说了,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我们老板不是英雄,是风流人物呢!”周玉成恼了:“靠,都等半天了,还三缺一,这麻将还打不打的?”林汝华安慰说:“老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正说着,就看见陈建设的车子驶进“大红袍”的停车场了。

林汝华马上站起来追了出去,陈建设莫名其妙地望着两个领导,这是怎么了?尤志辉将香烟塞进裤袋,捶了他一拳说:“还不快跟上去?领导要到我们两家的工地检查了。”“为什么?麻将不打啦?”“靠,还不是你这张臭嘴和你前女友那股死犟劲?”陈建设愣了愣,怎么又和红冰扯上关系了?

词条31:总工

骆红冰说声散会,这些项目负责人们互相打着趣说着粗口走出会议室,还有几个拿着安全生产报告书赖在会议室等着,待人走得差不多了,便围上来找骆红冰签名。骆红冰拿起几份报告书,看了看,其中有腾龙大酒店的,她抬头望了望,腾龙大酒店的项目负责人陈建设并没有来,来的是他的副手关家华。骆红冰挑挑眉毛问:“陈建设呢?”关家华说:“陈经临时被董总叫了过去,所以来不了。”

骆红冰心里哼哼,这几年虽然陈建设升职加薪了,按理要经常到建设局的,但骆红冰却很少能碰上他,骆红冰清楚,他是有意避开自己的。骆红冰心里叹了口气,人在不断得到的时候亦在不断失去。事过境迁之后,物是人非。听说,有次周玉成还给陈建设介绍女朋友,但陈建设拒绝了,虽然周玉成不过是不经意的一句埋怨,说陈建设不识抬举。但骆红冰心里清楚,只要她一日未婚,陈建设是不会先娶的,理工男最难能可贵的便是一根筋。在与陈建设的感情上,骆红冰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因此在对待腾龙大酒店工地的问题上,也显得宽容。她接过关家华递过来的报告书,粗略地浏览了一下便签了名。

谢汉津来到新金太阳酒店工地,自从媒体曝光发生在这里的火灾事故和墙体剥离事件后,工地便被勒令停工了。工地的负责人朱五毛现在还被监控着,工人们暂时无事可做,都聚在工人棚里打牌。谢汉津沿着楼梯一直往上走,发现两边抹了砂浆的墙壁,的确很多地方都鼓起来了,像被充了气一样,有些地方还开裂了,裂缝四周湿湿的,像是浸漏了。刚完工的工程,出现这种现象是很不应该的。由于以往骆红冰很少过来这里检查,都由她的助手安子过来例检,安子不过一个基层职员,例检不过例行巡一下罢了,可能每次都只是在工地里转一转就被尤志辉等人拉去打麻将了,哪还能检查出个一二三来?谢汉津扳着手指点了点,这栋大厦建了一年多,他好像还是刚动工是来过一转,虽然全市的工地那么多,他一个总工不可能经常过来,但也不至于从开工到竣工亦只来过一次的,真要问责起来,他也难辞其咎。谢汉津停下来,仔细查看,很奇怪,不仅埋了水管的四周出现这种潮湿渗漏的现象,没埋水管的位置也如此。谢汉津伸手摸了摸,手指捏了捏,挺腻稠的。这是什么原因呢?

词条32:项目经理

缈城是个小地方,只要刮一阵风,就能吹得满城乌烟瘴气的。周玉成恃着有一官半职,辈分大,说话就不顾不忌,可这样的说话听进尤志辉和陈建设的耳朵里,就似沾着辣椒粉的锐子,锐了进耳道,烫得他们的耳道又辣又痛。尤志辉心清,像周玉成这样的在机关里待了几十年的所谓的老臣子,说是说老臣子,实际是老油条老无赖了,又贪婪又小器又怕死又记仇,像这样的小人是千万得罪不起的。看着周玉成一支紧着一支地从自己和陈建设的烟盒里掏烟,撅着嘴贪婪地吸着,尤志辉觉得这个烟雾围绕着的老王八蛋,实在可恶极了。实在不明白,刘昊天为什么会和骆红冰搭上的?还私下将墙体剥落的照片给了骆红冰。这个女人较真要强行内谁个不知啊?尾巴到了她的手中,她哪有不揪出来看个清楚的道理?现在好了,招惹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非扯着质监这边一起算账,这就让周玉成这条老蜈蚣摇头摆尾起来了。一方面,他害怕真在质监这方面出了问题,会牵连到自己,就拼命压着倪端不给引发;另一方面他又认为这是能从中大捞一把的大好时机,连骗带恐的,总拿打麻将的机会来敲诈。

尤志辉已经将所有人和事都一一跟刘昊天汇报过,分析过,他希望刘昊天能够理解,并有所收敛一下,少点儿和骆红冰往来。可是,刘昊天只是呵呵一笑,让他继续好好跟进新金太阳酒店的事情,特别是对累病了住院的钢筋工铁耙手和烧死了的木工柳大个家属的安抚工作,千万要陪着小心,半点儿不能出错,其它的事情,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了。

尤志辉心不在焉地打着牌,到底甩了多少个绝章的牌出去了,他也不知道,只听见耳边周玉成呵呵又呵呵的得意地奸笑,看来这老杂种又快糊牌了。

缈城传统的老建筑,如盛洋、海河、盛安、一建等,现在都在努力地向外扩张生意,但都是往比缈城经济落后的山区发展,很少会往广州、深圳或上海等国际化大都会挤的。这其中原因有三,一是大城市里大的建筑企业也多,盛洋海河这些建筑企业进去未必能占据优势。二是这些传统建筑企业的老板,人脉多限于缈城本地或周边城市,在大城市里,人脉关系也显不出优势。三是最关键的,是工程造价跟不上人工费用,即是在缈城做建筑的人工成本远远低于大城市里的人工成本,传统建筑企业进军大城市,利润空间几乎为零。但这三点困难,在刘昊天这里就成不了困难,别看他平时只是拿着单反到处转,像什么事情都不在乎的样子,但那些生意好像都专门为他打造的,说声过来就过来了。缈城二建的员工们都把刘昊天当神一样膜拜,都说刘昊天有魔力附身的。当然,尤志辉不相信这是魔力附身,刘昊天毕竟在海外学了那么多年设计,和他一同回国的同学们,哪个不是领域里的龙凤?而且,在收购缈城二建之前,他的设计公司已在广州站稳了脚,服务了不少房产企业,这无疑给他积累了一定的稳固的资源。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刘昊天本身的能力和人格魅力。

陈建设见两个站长都走了,问:“去不去?”尤志辉摇摇头说:“么心情都没了,夹心饼干,两难呢!”陈建设摊摊手说:“可不是!走,放松放松嘛!”说着不由分说拖着尤志辉往外走。

虽然他俩都是被挂靠单位的项目经理,但两家挂靠单位都比较特殊,陈建设要面对的是董不凡和上官京都,尤志辉要面对的是刘昊天和朱英才,两人所面对的都是非常难缠的角色,要是稍有差池,肯定引火烧身的。虽然一直都努力装着平静,但尤志辉的心里还是忐忑不安,特别是最后周玉成的一句话,说得他胆战心惊。不怕贼来偷,最怕贼惦记。虽然,贿赂谢汉津是有林汝华的授意,可谁来作证呢?周玉成?陈建设?尤志辉像被千百只虫子抓捞着,很不是滋味,这些人都是自私狡猾的小人,关键时刻不落井下石已经很好了,更别奢望他们能两肋插刀。尤志辉思前想后,都无法理清刘昊天到底想干什么?按理,出事工地是缈城二建责任管理的工地,最急切地巴望将问题解决的应该是刘昊天才合情合理的,但他却似是有意拖延,他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其次,自古贫不与富斗,富不与官争,他这样明目张胆地和两站叫板,实是很不明智的,商人都是以利益为中心的,尤志辉怎么衡量,都觉得刘昊天这样做,是百害无一利的。

尤志辉忍不住问:“丢那妈!你在这里玩过全套啦?”陈建设神秘地一笑说:“当然,真是神仙般的享受。这里的妞,妈的,个个都神仙下凡般,美得你眨不了眼!”尤志辉不自在起来了,平常他来这里都是招待领导的,都是领导洗全套,他一般都在大厅坐着等埋单,偶尔也净洗一下,然后捶一下骨,如此而已。现在居然能享受领导级的服务了,他的体内像有千百条虫子在爬,痒得很。不由问:“洗全套,都有些什么服务?”陈建设眨眨眼睛说:“你想要什么服务她们就给你什么样的服务!都乖着呢!”陈建设这么一说,尤志辉的身体更痒了,好像已经钻进骨头的痒,真恨不得马上就逮一个温婉柔软的美女来服务服务。正想着,两个只穿着绣了金边凤凰的比基尼,身材玲珑浮凸的绝色美女推门而进。尤志辉一看,脑海嗡的一声,就空白一片了,眼前似乎只剩下两只金色的凤凰在飞来飞去,他再也控制不住身体内的痒痒,双手一伸,准确无误地向两只凤凰抓去……

刘昊天要求尤志辉把新金太阳酒店已整改完毕的楼层开放给监管部门来检查,并授意尤志辉安排几个混凝土工和抹灰工人在现场演示。开放楼层让监管部门检查尤志辉能理解,但为什么要安排工人在现场演示呢?尤志辉怎么想也不明白,刘昊天低头调着手中的单反,笑道:“你按我安排的去做就是了,保管出不了事情。”尤志辉将信将疑,问:“要是他们不肯来呢?”刘昊天翻起眼望他一眼,说:“骆红冰会让他们来的。”尤志辉心想,看来老板和骆站长的恋情,八九不离十了,谁晓得这两个绝顶聪明的人会出些什么招数呢?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问下去也不会问出什么来的,于是点点头走了出去。

尤志辉亲自将报了参赛的余下几个工人叫到工地会议室,几个工人陆陆续续来了,砌筑工胡贱生来的最早,来了就坐在会议台的最边上,拿起会议台上的矿泉水,不停地抠着瓶子上的塑料纸。尤志辉让他坐前面一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尤志辉,屁股像抹了502一样,粘在凳子上,摞也不摞一下。接下来进来的分别是沙尘扬、张结实和诗人,尤志辉点了点人名,远远便见胖得圆球一般的牛应发滚着过来了。牛应发尤志辉是认得的,他们住在同一个小区同一栋楼,牛应发的防水涂料能做进新金太阳酒店工地,尤志辉功不可没。只是尤志辉做梦也没想到,牛应发怎么说也是当老板的人,怎么他也凑热闹参加那个什么技能比赛呢?牛应发喘着粗气,来到会议室,抱歉地向大家弓了弓腰,说:“无好意思,我来迟了。”尤志辉摇摇头,还有一个叫王五哥的抹灰工没来呢。诗人举起一双与建筑工人不相称的白皙细嫩的手,瞧了瞧说:“王五哥是不会来的了。”尤志辉愣了愣,不由将眼镜框往鼻梁上托了托,这次演示,最重要的部分就是抹灰了,刘昊天再三吩咐,无论如何,都必须用最好的技能工来演示整个操作过程,万万不能让来参观检查的专家和领导看到,整个操作过程有任何瑕疵。

尤志辉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王五哥的个性他也了解过,这人的脾性和铁耙手刚好相反,是个又硬又臭的角色,在工地里,除了铁耙手,几乎没人愿意和他做朋友的,像这样的工人,说了不来就不来的,不管你使什么方法。尤志辉一点儿底气亦没有,凑近牛应发,低声问:“老牛,给想想办法么!”牛应发才喘过气来,指着外面堆放着的几包防水涂料问:“几时才给我结算啊?工人们都等着出粮哇!”尤志辉哭笑不得,这头胖牛最晓得哭穷了。但现在是求人,总要低声下气一点么!于是就说:“这事情办妥了,老板就高兴了,老板高兴了,事情就好办了。”牛应发小眼睛溜溜,拉着尤志辉走到一边,低声说:“有个叫陈大抹子的领班,是王五哥师傅呢!我猜缈城没几个做抹灰的,手艺能超过他!”“真的那么牛逼?”“高手通常都藏在民间里的。”牛应发又向尤志辉挤挤眼睛。尤志辉感激地按了按他圆鼓鼓的肩,决定亲自去请陈大抹子。

词条33:专家

暂时,关德福在缈城建筑界的地位是无人可撼的,即使是牛逼如上官京都或董不凡这些身家过亿,富可敌国的大老板,在关德福面前,也不得不欠一欠腰,谦卑而尊敬地叫一声:“关师傅!”。是的,这个“师傅”的称号,关德福当之无愧,上官京都、顾如海和董不凡等这些如今盘踞在缈城叱咤风云的大建商,当年都曾跟过关德福当徒弟。关德福年轻时脾气特别暴躁,徒弟们稍微做得有点不顺心意,他就会暴跳如雷,大声斥骂,要是犯的错误大了,他还会操起木棍,狠狠地往徒弟的小腿肚子甩过去。所以,他带出来的徒弟,没有谁做事敢不谨慎的。也因了如此,徒弟们都学到了一门过硬的手艺,养成谨慎细微韧性十足的好品性。在后来独立发展的岁月里,他们都因这门手艺和好品性而出类拔萃,成为了缈城建筑界的佼佼者。这些佼佼者们在成功之后,回想当徒弟的岁月,关师傅青筋突起,暴跳如雷的形象虽然还生动地呈现,但都忘记了小腿肚子上的伤痕,只觉得那段青涩艰辛的学徒岁月,是如此难能可贵,那个比他们年长不了几岁的关师傅,即使暴跳如雷,满嘴粗言,也是可爱可敬的。

关德福的专业水平实在无可置疑,所以,在他退休后,缈城一建仍高薪返聘他负责质安科工作,但关德福返聘了两年后,就不想再做了。这些年缈城的建筑状况,越来越糟糕,关德福既不能蒙蔽着良心去做事,亦无力扭转整个建筑市场的大势,唯有坚决辞职,眼不见为净么!但他辞得了日常工作,却辞不了他在缈城建筑界的名气,现在,他仍属于省建筑业协会和省安全生产协会的专家成员,他的名字仍据在缈城建筑专家库名册的最前面。关德福几次去找负责编制和管理专家库的谢雄伟,要求将他的名字拿下来,让更年轻更有魄力和才干的人才上去。但身高还不到关德福下巴的谢雄伟,却高高地扬起下巴,嬉皮笑脸地说:“关老啊!有的位置是上去了就不能下来的,要把你拿下来,除非局里正式发文,并给我预备一个能说服众人的代表人物,再说哈!”

关德福挺讨厌这个谢矮子的,当年谢矮子进入缈城一建时,他就极力反对,他认为这个矮子虽个子不高,但两眼贼光浮动,绝对不是个正直的人,这样的人是绝不能搞建筑的。但是,缈城一建领导层并没听取他的意见,他们认为关德福太过极端,而且,聘请谢雄伟不过是负责工地的资料编制而已,并不是让他负责主体施工,只要他能做得了资料就行了,其它并不重要。果然,谢矮子在缈城一建当了几年资料员后,突地跳槽出去,自己成立资料编制公司,通过他的才智和手段,很快就垄断了缈城建筑界所有的资料和档案工程,其它公司想自聘资料员也不行,因为非谢雄伟公司编制的资料,是绝对不能过建设局报建和建工管理这两关的。缈城一建领导层到了后来,受到谢矮子的牵制后,才后悔当初没听关德福的劝告,只能苦叹,养虎为患。

关德福如能猜透顾如海的心思,他就不会一辈子都只是个技能高超的老工程师了,而是一个能翻云覆雨的建筑大鳄。他一根筋地以为,顾如海的沉默与其他建筑商的不择手段是有一丘之貉的嫌疑的,虽然顾如海很尊重他,也不过是淡薄的师生情谊而已,和上千万甚至上亿的庞大的利润相比,根本微不足道,他外号“笑脸狐”,此时别看他笑嘿嘿的,转过背去,又不知道会耍些什么手段了。回想起他的几个得意门徒,关德福不由长叹,经过三十年的大浪淘沙后,缈城俨然已成了他们的天下,他也很欣慰看到徒弟们的名成利就,但建筑毕竟是关系到国计民生、百年基业、两百多万的缈城人安居落业的大事情,他们怎可以为一己之私、蝇头小利而至广厦万千不顾?关德福越想越气愤,但他也不好在顾如海面前再啰嗦什么,唯有把手按在紫砂茶杯上,按得青筋暴起。

新金太阳酒店一层工程的竣工演示,关德福也以专家组组长的名义被邀请了。这天早上,他早早就来到了水都新城,他以为他是最早到来的一个,没想到,才走进新金太阳酒店,就看见谢汉津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工具袋,蹲在一墙角,用刀子刮着什么。谢汉津五十不到,但已是头发花白,满脸皱纹,和比他年长了十多岁但保养得体的周玉成比,咋眼一看,还觉着他谢汉津要年长些。任何地方任何部门,搞技术的都比搞管理的费心劳力,关德福看着专注地刮着墙沙的谢汉津,又想起了那些曾经的拼搏过的岁月,不由“哎!”的一声长叹。

谢汉津看见关德福微微点头的样子,便知道他已经将整个事情估摸通透了,就试探地问:“关老,下一步我该怎样做呢?”关德福看他一眼,说:“将你所看到的所查到的,都写出来就是了。”谢汉津有点为难地动了动嘴唇,没有说话,关德福毕竟混了几十年的老建筑,一看就晓得他有难言之隐,拍一拍他的肩,笑道:“老弟,一世的英明,可别让小小的老鼠屎给沾污了。”谢汉津尴尬得满脸通红,说:“像我们这种中层人员,和夹心饼差不多,关老啊!我是两边都不能得罪的。”关德福哈哈大笑:“不想得罪,总有不得罪的做法么!”说话间,看见一台明黄色的牧马人,像闪电般拐进了工地,不一会儿,他们就看见刘昊天和骆红冰同时从车上跳了下来,骆红冰只穿着牛仔裤T恤,跳下车时,还不忘往后一扬长发,目光坚定,步伐灵敏,走在她旁边的刘昊天也是修长潇洒。关德福不由叹道:“真是金童玉女啊!”谢汉津望他一眼,不说话,看好的,都说是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结合,很般配,不看好就说是官商勾结,狼狈为奸了。

待众人走了后,林汝华走到骆红冰身边,低声说:“朱局叫你马上去见他!”关德福看见情形不对,思谋着赶紧回去做一份研究报告出来,没想周玉成又拉着他说:“关老,现在可以喝茶了么?”关德福气得老脸涨红,说:“老关不渴!”离开工地之前,关德福还回头看了看骆红冰和谢汉津,这两个敢用蚂蚁之力去撼大树的年轻人,将要面临的是福还是祸呢?对着灰尘滚滚的工地,关德福觉得,自己真的老了。

词条34:局长

朱英才在宽大的大班台后面,来回踱着步子,大班台再大,也不过丈内方圆,四五步,就从这边走到那边,转身回去,又四五步,便从那边走到这边。朱英才从不吸烟,嘴巴寡淡时就嚼茶叶,有时是把泡开的茶叶吞在嘴里嚼,茶叶清香,带一丝丝苦涩,涩后而甘;有时则是随手在茶罐里掏几片茶叶直接拍进嘴里咬,茶叶香浓,甘苦,但这通常是十分焦躁、紧急,无法静心泡茶时才会做的。大班台上搁着一个开了盖子的深蓝色的茶罐,茶罐里面金色的包装纸已经撕开了,几片茶叶凌乱地散在茶罐四周,这是一盒顶级的金骏眉。

来求办事的人员,都晓得朱局长不爱抽烟爱吃茶,因此,送礼都投其所好,陈年普洱、大红袍、金骏眉、黄山毛尖、天山雪菊、香莲茶……凡是与茶叶搭得上关系的都往他的家里或办公室送,送茶的不避忌,收茶的亦乐于笑纳。好茶奇茶而已,在中国的法律里,茶叶算不上奢华贵重物品,是不会被列入贪污受贿范畴的,不信你到网上查查看,那些闹哄哄的反贪反腐的微博和新闻,公布了那么多贪官贪污的名单,哪张名单里会列:金骏眉一包,黄山毛尖一盒的?所以,大家送茶叶给朱局长,很堂而皇之,根本不需要避忌什么。

朱英才一般将茶叶锁进茶柜后,心情就会大好,他热情地泡好茶,请来者一起品尝,若来者能迎合他的喜好,说些与茶文化有关的说话,或显得对茶有独到研究,在滔滔不绝的同时,适当地奉承几句朱局长真是见多识广博学多才极有君子之风的说话,朱英才就会兴奋起来,脸颊红润,印堂放光,一杯接一杯地给来者倒茶,说到忘情时,朱英才的手就会不自觉地伸向茶壶,用食指和中指轻轻掂起两片茶叶,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起来。来者看到他的手指伸进茶壶时,说话的语调就会降了下来,眼珠定在茶壶上不转,心里都会琢磨一个疑问:他还会用这茶壶里的茶叶再泡茶么?很显然,朱局长是个有文化有品味的人,他大情大性,不拘小节,提起烧好的开水,继续往茶壶里倒水。通常这个时点,已经将诉求讲清楚的,都会巧妙地找籍口,全身而退,唯有那些语言功夫略差的,表达不清楚,仍得硬着头皮坐在树桩上,苦着脸喝朱局长递过来的手指茶,眼睁睁地看着他又一次再一次地把手指伸进茶壶……

朱英才不仅开心时爱嚼茶,烦恼的时候也要嚼茶。早上上班后,朱英才还没走出过办公室,他已经将自己锁在办公室里快一天了。除了上班时,和门卫点头打了招呼,又在上电梯时与安监站的安子碰了个照面。安子是个嘴唇上方才长出微黄色胡子的羞涩小伙子,看见朱英才,慌得满脸涨红,低头似蚊子叫般叫了声“朱局”,然后就像犯了错误的小媳妇般,一直低着头,电梯的整个上升过去中,都没再跟朱英才说话,待电梯到了他要去的楼层,才似逃般,低着头急急地走出了电梯。在电梯关合的一瞬间,朱英才望着安子的背影,便想,帅强则将弱,这种胆小如鼠的人即使再混十年八年,都没法超越骆红冰的。

那天骆红冰给他递呈了对新金太阳酒店工地施工材料质量的质疑报告函后,朱英才的心就开始虚了,他叫朱五毛到家里来亲自审问,朱五毛是他的亲侄子,朱英才家里兄弟众多,他是家里的幺弟,朱五毛是他大哥的儿子,虽然两人年龄相差不过五六岁,但他却是朱五毛名符其实的小叔子。朱五毛从小就敬畏这个小叔子,所以,当朱英才眉毛一瞪,他的脚就软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拉着朱英才的手袖哭着说:“幺叔啊!我不想坐牢啊!你得救救我。”听侄儿这么一说,朱英才的心便裂了破了碎了,不用说,肯定是朱五毛这个不争气的,为了贪一点儿小利,违规用了不该用的材料了。他气得一脚踹开朱五毛,转身在桌子上抓起一把干茶叶往嘴里塞,茶叶干巴巴的,硌得他的舌头发胀发痛。朱五毛连滚带爬过来,扇着自己耳光说:“幺叔,是我该死,是我贪心,但我也是被人骗的,你看在我阿娘的面上,无论如何也要救救我啊!”

提到朱五毛的阿娘,朱英才嚼着茶叶的牙齿便软了下去。朱英才的阿娘在朱英才出生不久后就去世了,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全靠有朱五毛的阿娘即他的大嫂照顾着。朱英才还记得,那年朱五毛刚出世不久,他看见大嫂用一对鼓胀胀的奶子给朱五毛喂奶,六岁的朱英才一下子就震住了,眼珠子盯在嫂子的奶子上转不开。大嫂是个开朗人,咯咯笑着,一手将朱英才揽入怀里,说:“乖乖我可怜的小叔儿,该喝娘奶时没得喝,嫂嫂给你一口娘奶喝,喝了你就是嫂的儿。”朱英才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就被酥酥的奶香味熏得晕晕的,软爬在大嫂的怀里,嫂子麻利地将没被朱五毛吸吮过的奶子塞进朱英才的嘴里,朱英才猛地一吸,一股温热糯甜的人奶便充盈了他的口腔。从此以后,大嫂对朱英才真如亲儿般格外关照,朱英才对这大嫂也是十分依赖。后来,朱英才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南方的一间有名的理工大学,大嫂又力排众议,坚决将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了,供朱英才上大学。虽然后来,朱英才在仕途上都顺风顺水,他也按部就班地完成了结婚生子升官发财的步骤,但都不忘记报答大嫂的恩情。逢年过节,不管妻子意见有多大,他都坚决先回老家探望了哥嫂后,再去岳父岳母家。

朱五毛读书一直不行,所以,初中毕业后便出来社会混了,没想后来竟然混了点样儿出来,带着一批工人到处承包工程。自从朱五毛成了包工头后,朱英才回乡下后,便常听到大嫂的唉声叹气,她说朱五毛在外承包工程,责任大,风险大,还常收不到工程款,压力大得很。朱英才当然能听出大嫂的言下之意,就是让他多关照一下朱五毛了。朱英才想,大嫂的恩情是一定要报的,就算是一般亲戚,也该在允许的范围内帮一把的。况且朱五毛的的确确是在靠本事接工程做,也有了一定的成绩,缈城这几年开发项目那么多,给别人做是做,给朱五毛做也是做,只要朱五毛是踏踏实实地干,干出点成绩来,别人就算知道朱五毛是他的侄子,那也无话可说。但官场风险多,暗礁密,为了谨慎起见,在带朱五毛来缈城之前,朱英才就再三叮嘱朱五毛,无论如何也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们俩的关系。朱五毛闪着小眼睛,朱英才说什么都点着头满嘴答应,朱英才看着他梳得油光闪亮的头发,又好气又好笑,敲一下他的脑门骂:“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像你娘呀?”朱五毛嘿嘿笑说:“我随爹么!”

朱英才铁青着脸,将文件掉在一边,朱五毛一边收拾着材料,一边说:“当初我也是有疑问的,当我问过其他工地,其他工地也都在用董不凡的材料么!特别是沙子,缈城那个工地的沙子不是从董不凡的沙场进的?我敢不从他那里进货么?这不明摆着和董不凡作对么?幺叔你不过是一局之长,管的不过是衙内之事,人家董不凡背后撑着的,全都是动动手指头就能将你扳下来的如来大佛啊!”朱英才烦躁地挥手,让朱五毛离开。朱五毛灰溜溜地夹着黑皮包走了,朱英才呆坐在沙发上,不停地往嘴里塞茶叶。

词条35:高屋建瓴

骆红冰从局长室里走出来进电梯出电梯一直走到阳光下,人都是恍恍惚惚的,每走一步,如踏棉花。秋日的阳光洒下来,四周空旷透明得有点儿不真实。刚才在局长室里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在脑海里重演。才进局长室,朱英才迎上来的便是一张笑脸,而且又开柜拿好茶又烧开水的,热情得不得了,举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这笑脸人是顶头上司?骆红冰预备了的气势,立时崩解,谨慎地斜签着腿坐下来。接下来的全程对话中,朱英才一句责备的说话也没有,只是充分肯定了她这几年来在安监站所作出的成绩,其中还特别提到了水都新城片区,虽然中间出现了一点小瑕疵,但总体来说,新城区的日新月异,安全发展,离不开骆红冰和她的下属们的共同努力,而且,在处置新金太阳酒店工地的事件中,骆红冰的表现也是积极细致得体的,深得上级领导们的赞赏,现在局里的人事调动频繁,有很多位置还空腔着,骆红冰是上级部门极其看重的培育对象等等。

从水都新城区赶回来的路上,骆红冰就预备了会被局领导责骂的,她都想好了和局领导据理力争的言辞。没想到,现实版的朱英才和想像版的朱英才竟然是完全不一样的版本,她只想好了驳斥责骂的言辞,却没想过如何感激谢恩领导的再次宽容和扶持。朱英才说了很多,骆红冰惶惶不安地看着朱英才厚厚的嘴唇左右蠕动着,看着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泡开的茶壶里,夹出两片茶叶往嘴里送,她将腰身坐得直直的,双手撑在两膝盖上,半点不敢摞动。朱英才给她倒的茶水,她连碰都不敢碰,呼吸也较平时放轻了,深怕影响到领导的发言。听领导的话意,非但没有拿她问责的意思,相反,领导还有要提拔她的倾向。骆红冰既惶惶不安,又暗暗惊喜,朱英才的为人她懂,没有差不多的把握,他是不会这样透露消息的,现在局里空缺着的,就是当初朱英才坐着的主管建工和安、质监的副局长一职。骆红冰的心如鹿在乱跳,在进入局长室之前,骆红冰是连做梦也不敢想这个位置的,虽然她已是科级待遇,但对外还是副站长职务,要是能一跃升为副局长,虽说待遇上是顺理成章的,但职务上就是越级飞跃了,这可是天大的利好啊!

骆红冰长长舒了口气,这些天她都和刘昊天去码头调查各个沙场的情况,但调查的结果都让她心里发虚,冷汗直流。沙场上堆放着的沙子是所有问题的关键,但这些沙子背后所撑着的后台,更是关键中的关键。昨晚陈建设专门找骆红冰谈了一次,这是他们分手这些年来,他第一次主动找她。陈建设并没太多儿女情长,开门见山让她立刻取消所有调查行动。陈建设意味深长地说:“适时收手,你或许能平步青云,但继续偏执下去,恐怕是以卵碰石,一败涂地。”当时骆红冰还挺不屑的,认为陈建设在恐吓自己,心里很不服气,本想在今天的演示中,杀一灭威棒出来的,没想到,领导何是她此等三流角色能随便指点的?说不来就不来,说取消就取消,这里的游戏规则,是他们定的,他们说了才算。骆红冰又想起了陈建设的话,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陈建设说的全部,看来陈建设当了腾龙大酒店的项目经理后,在董不凡的调教下,变聪明了很多。

骆红冰一路往前走,没有回头。她不知道,朱英才的一双眼睛,像鹰眼般锐利地盯着她,看着她走进电梯,合上电梯门时,朱英才的脸上又浮起了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立刻给市委主管建设的领导发了一条信息,信息只有三个字“贵妇犬。”,领导很快就回信息了,只有一个字“好!”。

关德福抱着厚厚的研究报告去找谢汉津,谢汉津看完看完这份权威性和可行性都极强的报告书后,只给关德福五个字:“去找刘昊天!”

关德福不解,太阳穴的青筋突了突,谢汉津说:“这份报告要是到了骆红冰手上,肯定会如泥牛入海。”关德福“啊”的一声,惊异地望着谢汉津,这两个月来,他都闭关,全副身心都放在这份报告书上,没想到,才过去短短两个月,就变天换日了。两个月前的演示会上,他还看见骆红冰和刘昊天一起到现场,亲密无间的样子呢!

关德福唯有将报告书放回车内,开车去缈城二建。但刘昊天这天并不在公司,接待关德福的是尤志辉,关德福是在缈城二建门口碰到尤志辉的。尤志辉非常热情地迎上来,问:“什么风将关老您吹到我们二建来的?”关德福满喜欢这个待人和气的年轻人的,说:“人老了,就爱四处去拜访下老友,现在,二建还有几个老友在的?”尤志辉主动接过关德福从车厢里摞出来的资料,一边将关德福往公司引一边说:“该退休的都退休了,是没剩几个老建筑啦!对了,关老,听我们刘总说,年底建协准备搞一场非常特别的晚会,晚会主题是要给像你这样的为我们缈城建筑界贡献了几十年的老建筑老行专颁发‘终身成就奖’呢,刘总说,到时,市委领导都来参加的。”

过了一会儿,音乐响起来了,关德福抬头望向布置得花团锦簇的舞台,舞台上挂着一张巨大的银幕,银幕里翻动滚播着三十多年来缈城城市变化的图片,只看见缈城从一个只有一条街道三条小巷的小镇圩,一步步发展成为今日高楼林立的大都市,图片记录着这个城市翻天覆地的变迁,这是缈城人多么值得骄傲的改变啊!但关德福却看得泪水盈眶,他在图片里,竟找不到一个戴着安全帽,脸色黝黑,指节粗大的建筑工人。他们呢?这些最该记录的人,都在哪里了?关德福记得几个月前,他为了写报告,曾到谢雄伟的专家档案库收集资料,无意间,他还瞥见谢雄伟的档案柜里,堆放着一摞厚厚的缈城建筑工人信息登记资料,他当时还想,这个谢矮子,还真不怕麻烦,连农民工的资料都记录清楚,归档了啊?这些人流动性那么大,有记录存档的必要么?此时,关德福才觉得自己当时的想法是那么自私鄙俗,只要是为这座城市建设付出过一分力,流过一滴汗的劳动者,这座都应该记住他们,不管他们停留在这里还是瞬间即逝。不是谢雄伟做得琐碎,而是他自己这七十多年,都没活明白啊!

想着想着,关德福像被逐渐掏空一般,一点点往椅子里缩去。进入晚会现场的人越来越越多,似有无数声音在会场里回荡着,这期间,似乎有人过来跟他热情地握手,有人特地给他打招呼问好,还有祝贺他的,后来,还似乎有哗啦啦的掌声响起,关德福窝在椅子里,目光一直注视着舞台,但却什么景象也没有进入他的视线内,他的眼里,是一张张戴着安全帽、黝黑的、挂满汗水的建筑工人的脸。耳边好像有人大声地宣布:“有请建设局骆红冰副局长,代表建设局讲话。”

关德福长叹一声,扶着椅背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尤志辉忙走过来,扶着他问:“关老,上洗手间么?”关德福摇头说:“回去了。”“马上颁奖了!”“不领了!”关德福回头望了尤志辉一眼,老人的眼里黯淡无光,失落、失意、失望也失了心。看着老人蹒跚着走远的背影,尤志辉实在不忍,他追前几步,伸手上去想扶,他还有很多说话要跟老人说说的,但伸出的手,又垂了下去。关德福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了几步,脚下似被什么绊着了,身体一歪就倒了下去……会场内顿时乱了阵势,人们都往这边跑来,骆红冰也无法将发言稿继续读下去了,这个呼声极高的“缈城建筑界终身成就奖”因为关德福的倒下而无法颁发出去。

尤志辉咕地吞了一口口水,忽地,两只的金凤凰,在他的眼前展翅飞舞。

作者简介:

蔡玉燕,女,笔名彤子。广东省文学院签约作家。在《作品》、《花城》、《作家》、《青年文学》、《广州文艺》、《芳草》、《特区文学》、《文学界》等刊物发表有小说,有作品被《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等刊物转载,著有小说集《高不过一棵庄稼》,《平底锅的爱情》长篇小说《南洋红头巾》。

刘斯奋|与众不同的“独一个”才有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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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生红|《鹏城起舞》

王厚基|《老城杂记》

阮靖|《大大的城,小小的她》

本土文化永远是文学创作之源“文学进校园”到潮汕地区开展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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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影视原著却是一个厨子手捧着砂锅走来:是 我县衙的厨子。按知县大人吩咐给宋大人送夜宵来了。是什么呀?捕头王打开砂锅盖 一看砂锅内是一只炖得很熟色香俱佳的甲鱼给我吧。厨子交代说:哦这可是知县大人 亲手调料把火炖的务必请大人趁热吃这东西一凉就会有腥味的。捕头王捧着砂锅高高兴 兴向书房走来。 英姑听到脚步声...https://max.book118.com/html/2018/0114/148690309.shtm
4.鸭,鸽最后,将砂锅盖上盖子,转小火慢慢炖煮。大约40分钟后,鸭肉变得鲜嫩多汁,啤酒的清香也完全融入了鸭肉之中。此时,一道色香味俱佳的啤酒鸭就完成了。啤酒鸭不仅味道鲜美,而且具有很好的滋补效果。鸭肉富含蛋白质、脂肪、矿物质和维生素,具有滋阴养胃、益气补血、强筋壮骨的功效。而啤酒中的酵母和麦芽成分也有助于消化...https://www.meipian.cn/50xb2mzu
5.坤博砂锅烤红薯的做法《坤博砂锅烤红薯》坤博砂锅烤红薯怎么做“近段时间美食圈刮起了一阵风,就是坤博砂锅烤红薯。没错,你没看错,就是用砂锅烤红薯,个个晒的那烤红薯呀,把我的哈喇子都勾出来了,虽然街上有卖的,但是那些化工桶改装的炉子,每买一次吃了就多一份担忧,食品安全不容小视,所以只能眼馋不吃了。虽然微波炉也能烤红薯,但是水分都流失了,干干的也不好吃,自己...https://home.meishichina.com/recipe-30429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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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药砂锅哪里有卖煎中药的砂锅多少钱一个→MAIGOO知识摘要:砂锅是熬药的首选,如果需要服用中药,家里又没有砂锅的话,可以到当地的土产市场、卖中药的店铺、中医院门口、大型超市等地方购买,都没有的话也可以网购,一般煎药砂锅没有什么特殊的要求,是比较便宜的,大概十几元到几十元就能搞定,电砂锅会贵一些。购买熬药砂锅的时候,可以通过看颜色、摸手感、听声音、测漏水...https://m.maigoo.com/goomai/236962.html
3.为什么砂锅外面淋白酒,为什么要在砂锅盖上淋酒4,是干锅煲鸡上菜的时候在砂锅盖上洒酒点火请问怎么做 在锅中倒入芝麻油,然后开微火,倒入姜片。 2姜片被煸炒的干卷时,将用盐腌过半小时的鸡块倒入炒到鸡肉表面变白(大概6分熟)。 3倒入两瓶糯米酒煮滚(当然可以用其他酒代替,永不同的酒凤味不同,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味道)。 4在锅中点火,烧掉多余...https://www.meijiu.com/yiwen/1092030.html
4.动静Menu砂锅盖上淋一杯黄酒,这样做出来的黄焖鸡好吃到爆!砂锅盖上淋一勺黄酒增加香气,这道鲜香扑鼻的黄焖鸡就做好了。 黄焖鸡属于我的外卖必点菜品,吃了师父做的后我决心从外卖菜单中删除这道菜。砂锅的均匀受热让黄焖鸡的味道浓香,这道黄焖鸡还带了一点椒甜味。厨房备一口砂锅,自己在家里动手就能吃到鲜香多汁的黄焖鸡。而且会越煮越入味,还可以像师父说的那样...https://movement.gzstv.com/news/detail/DJgoY/
5.公司同事每天担心我的菜煮不熟我试过了,肉放中间比较嫩,不要铺在顶上。就是底下一层蔬菜,中间是肉,顶上再盖上蔬菜。 不要加水!蔬菜都有很多水! 盖盖子叮4分钟拿出来搅拌一下,再叮2分钟,拿出来搅拌一下,最后不加盖子叮2分钟。就不会有很多水汽,吃着像炒菜。 我的砂锅是下面这种: ...https://m.douban.com/group/topic/230108715/
6.ASD爱仕达JLF25CP2.5L天然陶瓷砂锅开箱爱仕达砂锅怎么样打开包装分为两层结构,上面的是泡沫中包裹的砂锅盖,拿出来下面则是砂锅本体了,里面躺着说明书。 说明书讲解了砂锅在使用时的一些注意事项,有些细节之前还真不清楚,要仔细阅读下的。 把锅和盖合在一起,黑配红还是挺好看的,锅盖采用下沉式的设计,盖上面有ASD的LOGO,另一面则是出气孔,孔还挺大的,拿取时需要注...https://www.zhizhizhi.com/g/19ts9
7.砂锅熏鸭腿怎么做砂锅熏鸭腿的做法mature11砂锅用干布擦干,不要有水,两张锡纸交叉铺入砂锅,锡纸要足够大,保证能延伸到砂锅外沿以外,这样可以有效防止水汽倒流,进入砂锅内部 步骤8 在锡纸上面铺上红糖,在红糖上面盖上剩米饭 步骤9 再在上面放个小架子 步骤10 鸭腿放在架子上 步骤11 盖上砂锅盖子,把砂锅移到燃气灶上面干烧,中大火熏15-20分钟,中间翻个...https://www.douguo.com/cookbook/1532311.html
8.他不上班,盖200平米的房,一个人生活,就是不想结婚!在路上结识有趣的人 他觉的这样简单的日子就挺好 朋友都劝他“这不是办法” 13年左右 他进过一家影视动画公司做策划 但工作之外的人情周折让他觉得疲累 有过一次不愉快的人事经历之后 老卢扬言“大不了,我去卖小面” 话音还在办公室里回荡 老卢已经消失不见 ...https://m.jia.com/zixun/article/615707.html
9.煎中药的砂锅,砂锅的盖子上有一个小圆孔对煎药有影响吗问题分析:你好,煎中药最好不用加盖,只要文火煎煮就行,砂锅盖上的圆孔是不会影响药效的。意见建议:...https://club.xywy.com/wenda/28957285.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