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历来信奉“吃”这一字真诀,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中说,西方人对待吃,仅把它看成是给机器加油料,而中国人则视之为人生至乐。“吃”字不上桌,中国文化的肚子就会瘪下去,也少了许多色香味。
可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中,文人说茶,不会油腻了满腹诗书,论及其他就呛了烟火气,吃下去是个好,说出来却是个俗,挺尴尬的。“是真名士自风流”,食物不能闭口不吃,当然也决不能闭口不谈。苏轼被贬黄州时,发明了“东坡肉”,还乐呵呵地向人们传授他的烹调经验,“慢着火,少着水,火候足时它自美”,既是在做菜,也是在做心境。金圣叹临刑前,悄悄告诉儿子说,“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大灾祸输给了小诙谐,死倒不是个事了。清代袁枚也是个美食家,他曾作了一首诗,名曰《鸡》:“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使鸡知。”鸡若知道了,当啐他一脸米。近代还有梁实秋,写《雅舍谈吃》,却不怕这“吃”字太过霸道,张着大口把“雅”字饕餮了。而把“吃”写“雅”了,那又是一种境界。
《海味·南方》一文中,小作者从大师傅和爷爷的笑中读到了相同的含义——“高兴于他人对自己家乡美味的肯定,感动于他人对自己乡土风情的共鸣”。海味,南方,我的家。
无论是野菜抑或海味,味到浓时即家乡。
一、饮食文化中的人生哲学
在汪曾祺的散文中,你会发现一些很平常的生活琐事或者事物,在汪曾祺的笔下变得如此有趣,心里会由衷的发出感叹:原来生活是如此的美好。汪曾祺教给我们的是欣赏生活,品味人生的方法。在如今的这个快节奏的生活环境里,我们努力的拼搏奋斗着,却遗忘了生活原本乐趣。汪曾祺的散文还原了生活本来的面貌,使人们看到一个宁静安逸的生活画面。他告诉我们生活的真谛在于欣赏生活,留意生活的每个细节,从中发现出乐趣。
作为品尝者,汪曾祺的口味是大众化的,什么地方的美食都愿意尝一尝。他曾说过,“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南甜北咸东辣西酸”,都去尝尝。”这显现出他包容、宽怀的生活态度。比如在《豆汁儿》一文中叙说:“北京的老同学请我吃了烤鸭、烤肉、涮羊肉,问我:“你敢不敢喝豆汁儿?”我是个“有毛的不吃掸子,有腿的不吃板凳,大荤不吃死人,小荤不吃苍蝇”的,喝豆汁儿,有什么不“敢”?”。我认为一个不太爱挑食的人,大多数肚量也是很大的,这样一种心态也在影响着人的性格。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都去尝一尝,经历的越多,人也越成熟,对人的发展也越有好处。面对现在社会面临的许多问题和现象,如果能有凡事都容得下的肚量,不去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握好自己的原则底线,那么人的生活状态自然也会好很多。
二、面对困境,随遇而安
人的一生总会碰到不如意的时候,在面对这些困难时,应该保持一个怎样的心态?或者说怎么去调整自己的心情,这是很值得思考的问题。如今这个社会面临着许多生活压力,就业、择偶,买房等一系列问题,有很多人为这些问题所困扰,甚至因此得了抑郁症。据报道说,预计到2020年,抑郁症可能成为仅次于冠心病的第二大疾病,而心态没有调整好是得抑郁症的主要原因。要想在现如今这个社会生活下去,保持一个乐观的心态是非常重要的。从汪曾祺的散文里,我们可以知道如何面对困境,怎样调整自己的心态。
在1958年,汪曾祺被划为“”,下放张家口的农业研究所。农业研究所要派他到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去画马铃薯图谱,一个作家被“发配”到这个荒漠的地方。照一般人来说,心情是会非常低落的。而汪曾祺却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在马铃薯研究站画图谱是神仙过的日子,他很得意地说:“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的马铃薯,全国盖无二人。”他每次画完一个整薯,还要切开来画一个剖面,全部画完后,就把马铃薯埋进牛粪火里烧烤,熟了就拿出来吃掉。这种苦中作乐的态度真是现如今很少有人能做到的。也正是有了这种心态帮助汪曾祺度过了那段极为无聊的时期。
在回顾自己那段困境的时光里,汪曾祺在《随遇而安》一文中这样说到:“丁玲同志曾说她从被划为到北大荒劳动,是"逆来顺受"。我觉得这太苦涩了,"随遇而安",更轻松一些。"遇",当然是不顺的境遇,"安",也是不得已。不"安",又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如北京人所说:"哄自己玩儿"。当然,也不完全是哄自己。生活,是很好玩的。”正是这种“玩”的心态帮助汪曾祺度过了人生那段灰暗的岁月,挺过了那段黑暗的时光。我们现在生活的这个环境也需要这种“玩”的心态,但懂得“玩”,“会玩”的人越来越少,尤其是在遇到困境的时候。这种“玩”的心态就是在我们遇到困难时,不要和自己较劲,看的开些,谈些,心情就会平和的多。当我们无法改变生活时,只能去适应生活,也就是像汪曾祺所说的“安”,人的一生是短暂的,既来之,则安之。
三、追求和谐的文化
君问归期未有期,红烧茄子油焖鸡。秋高东篱采桑菊,犹记那盆水煮鱼。一支梨花压海棠,青椒干煸溜肥肠。在天愿做比翼鸟,今天就要吃水饺。问君能有几多愁,孜然铁板烧肥牛。天若有情天亦老,猪大腰子用火烤。我劝天公重抖擞,煎饼果子配鸡柳。故人西辞黄鹤楼,千里迢迢买鸭头。天生我才必有用,清水牛肉炖土豆。秦时明月汉时关,老姜肉片云耳汤。醉卧沙场君莫笑,青椒炒肉黄鸭叫。洛阳亲友如相问,黄瓜鳝鱼大锅焖。但使龙城飞将在,糖醋里脊熘白菜。天长地久有时尽,来碗拉面行不行。去年今日此门中,爆炒龙虾不加葱。小荷才露尖尖角,一看排骨炖豆角。月落乌啼霜满天,松仁玉米地三鲜。二月春风似剪刀,冰糖葫芦粘豆包。岐王宅里寻常见,泡椒凤爪担担面。汉皇重色思倾国,面皮凉粉肉夹馍……
天苍苍,野茫茫,香菇卤酱炖肥羊。生活远比诗精彩,诗是文字加想象,生活则在眼耳鼻舌身之外,尚有第六感。将诗情画意融入柴米油盐,是苦中作乐,还是强寻欢畅?汪曾祺谈吃,“我劝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么都要尝尝,不管是古代的还是异地的食物,比如葵和薤,都吃一点”。葵与薤,皆《诗经》里的植物。“许多东西,乍一吃,吃不惯,吃吃,就吃出味儿来了”。好吃之人,大都乐观,哀而不伤,怨而不怒,其《随遇而安》便戏谑道:“我当了一回,真是三生有幸。要不然我这一生就更加平淡了。”
千里清蒸,万里红烧,识“食物”者为俊杰。但多数的吃,毫无诗意,甚至残忍。鹅鹅鹅,曲项用刀割,拔毛加瓢水,点火盖上锅。国人眼里,四条腿的,桌子不吃;带毛的,鸡毛掸子不吃;水里游的,舟船不吃;天上飞的,飞机不吃,除此之外,其他都吃。为此,林语堂《吃的享受》中忧心道:“我之所以不信任中国医生,是因为我怕中国医生在割我的肝脏找石子时,也许会忘了石子,而把我的肝脏放进油煎锅里去。”
感谢上苍,今朝有粮,民以食为天。千里做官,为了吃穿,文人者,P落惊风雨,饭成吃货奔。在缺吃少穿年代,衣不过暖,食不过饱,宁可食无肉,不可饭无汤,皆无奈宽心言。满汉全席来一场,有酒有肉配皇粮,恐为人生黄粱;猪肉粉条少放盐只羡鸳鸯不羡仙,却是实际幸福。然对人而言,仅为食物度过的一生,总觉欠缺,生活的社会价值,岂可如此简单。
关键词:何立伟;小说;语言艺术
何立伟是20世纪80年代走上文坛并一直保持旺盛创作活力的一位作家,他的小说以描写“湖南小城镇的封闭的生活,一种古铜色的生活”[1](p.5)为主,而他本人则有着非常明确的语言意识,“喜欢不涉理路不落言泛而极富艺术个性的文字”[2],他的作品在语言上独树一帜,极富表现力,主要有诗意、含蓄、幽默和奇崛等特点。
一、诗意之美
如《白色鸟》中:
二、含蓄之美
何立伟的小说语言还有一种动人、隽永的含蓄美。汪曾祺曾评价说他“有意把作品写得很淡。他凝眸看世界,但把自己的深情掩藏着,不露声色。他像一个坐在发紫发黑的小竹凳上看风景的人,虽然在他的心上流过很多东西。有些小说在最易使人动情的节骨眼上往往轻轻带过,甚至写的模模糊糊的,使人得琢磨一下才明白是怎么回事”[1](p.6)。像他的名篇《小城无故事》、《白色鸟》、《搬家》都有着很多的空白和不完整之处,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读者可以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多种猜测。
在《小城无故事》中,吴婆婆、萧七罗锅以及李二爹,为何对癫女充满了同情和怜爱吴婆婆每次看到她,都要拿两个荷叶粑粑给她吃,萧七罗锅也会盛一碗葱花米豆腐给她喝,甚至当癫女不知轻重地把碗打碎时,萧七罗锅也不发火,只摇着那精光的脑壳蹲下身来一片片捡那些碎片。而当陌生客轻浮地对癫女调侃了一番后,摊贩们竟不再卖给他们东西吃。更深层次的空白是:是什么原因造成癫女的神经错乱和不幸经历?这样的含蓄描写,可以增加作品的厚重感和丰富性,吸引读者展开更广泛、更深刻的思索。
三、幽默之美
何立伟的幽默有一种独特的风格,表面看似漫不经心,但仔细读来却孕育着一丝丝、一缕缕的幽默气息,他的幽默是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悄悄地氤氲在字里行间,尤其是体现在他后期的作品中。例如:
四、奇崛之美
何立伟的小说在用词造句方面很善于打破常规,标新立异,从词语的运用到句子的结构形态都明显地突破了固有的语言规范而显得“陌生”,从而收到了出奇制胜的艺术效果。汪曾祺曾经评价说:“何立伟的语言是有特色的,他写直觉,没有经过理智筛滤的,或者超越理智的直觉,故多奇句”[4]。
何立伟小说语言的第一个奇崛之处是词语的变异运用,他常常选择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词语形色状物,在具体语言环境中给人一种新鲜的、跳动的、诗意的感觉。如《萧萧落叶》中写道:
(3)守一部单车是两分钱,而单车又总是密密挤挤地摆成了一长溜。因此胖婆婆的圆脸上,就当然分泌出了红润和幸福。用“分泌”来形容胖婆婆脸上的红润之色和心中的幸福之情,达到了其他常规词语如“洋溢着”或“露出了”无法企及的艺术效果。值得注意的是,何立伟特别爱用“灿烂”一词。他不但用它来形容鸟声、叫声、哭声和歌声,构成通感,而且将它叠用或活用,真可谓一词而极尽其用。何立伟小说语言的第二个奇崛之处是有意地变换句子的结构,构成特殊的语序。他曾说过:“小说的语言结构,其实也可以如此的摆过去,以化合出意外的精彩来”[1](p.8)。如《小城无故事》中“鼓几片掌声噼里啪啦”,《一夕三逝》中“黄三娭毑白发苍苍地说”这些句子或者将定语后置,或者让定语居于状位,既使语句有了起伏变化,同时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和韵律。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给平常的语言赋予一种不平常的气氛,这是很好的;人们喜欢被不平常的东西所打动”[5]。
总之,何立伟小说的语言非常有特色,具有诗意、含蓄、幽默和奇崛等特点,有一种和废名、沈从文、孙犁的相似感,但又有许多不同,空灵而清丽,淡远而醇厚,很值得我们认真咀嚼,仔细品味。
参考文献:
[1]汪曾祺.小城无故事·序[A].小城无故事[C].北京:作家出版社,1986.
[2]何立伟.也算创作谈[J],钟山,1986.3。
[3]何立伟.美的语言与情调[J],文艺研究,1986.3。
小说的情节没有什么大的波澜,人物也没有什么大喜大悲。汪曾祺在《小说的散文化》中曾经谈及他的老师沈从文的小说《长河》:“它没有大起大落,大开大合,没有强烈的戏剧性,没有高峰,没有悬念,只是平平静静,慢慢地向前流着,就像这部小说所写的流水一样。”这样的表述,也完全适合汪曾祺自己的小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鉴赏家》所显示出来的正是这样的一种自然纯朴的特质。
可苏教版的“教参”却简单地将小说的主旨概括为“对美的鉴赏”,这种理解,只是停留在对小说表面意义上,并没有真正意会到小说深层次的意蕴。它缺乏对小说中“美”的内涵的挖掘,显得极为空洞。仔细研读小说,就不难发现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美是多彩的、丰富的。
一、风俗美
汪曾祺在《谈谈风俗画》一文中说:“我对风俗有兴趣,是因为我觉得它很美。”他以为风俗“反映了一个民族对生活的挚爱”,“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他还在《〈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一文中说:“我以为风俗是一个民族集体创作的抒情诗。”作者对风俗情有独钟,势必会在他的作品中借助于各种不同的方式表现出来。
小说《鉴赏家》开篇之后大段的内容,写叶三一年四季卖果子,从“立春”前后的“摔在地下就裂开了”的青萝卜写起,到“白得像一团雪”的香白杏、“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的蜜桃,到“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的樱桃,再到“端午”、“夏天”、“重阳”各个节令的不同果子,最后是“入冬”后的“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作者不厌其烦,如数家珍,或绘其形或描其色或写其味,将不同时令的果子展示在读者的面前,铺展开来的是小城风物的长长画卷,令人流连忘返。
这样的风俗美还表现在小说的一些细节描写上。比如,作者写叶三到季匋民家送果子,一去就是半天。季匋民作画,叶三先是“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然后就“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志,连大气都不出”。年逾五十的叶三,之所以如此,除了他内心深处喜欢季匋民的画,对季匋民十分恭敬之外,还有就是小城崇文的古风熏染了他,致使他在不自觉中,向季匋民执弟子之礼。再如,季匋民作画送叶三,时常题款为“画与叶三”,以排行称呼,传承的也是古代之风。还有,季匋民死后,叶三虽然不再卖果子了,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而写日本人到叶三家看画,也是入乡随俗,“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这一切无不染上浓浓的世风民俗的气息,让人深深感受到一种远去的久违的美丽。
二、生活美
还有画家季匋民,他不愿与那些假名士高谈阔论,便很少应酬,即使是实在不得不去的亲戚宴请,“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他画画时,习惯于“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率性而为,颇有晋代士人的风采。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写叶三给季匋民送来一大把莲蓬,季匋民很高兴,便画了一幅墨荷,还有好些莲蓬。画完之后他兴致勃勃地问叶三,画得怎么样。叶三却说画得不对,画的看上去是白莲花,可画的莲蓬却很大,莲子又饱满,墨色也深,这又是红莲花的莲子。季匋民听后连忙又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幅红莲花,还题了一首诗:“红花莲子白花藕,果贩叶三是我师。惭愧画家少见识,为君破例著胭脂。”没有伪饰没有谄媚,更没有心机和盘算,一切出自肺腑,自自然然。
小说中的人物活得真诚而又实在,而这样的真实闪耀出的是“美”的光彩。
三、人情美
风土连着人情,生活显出人情。淳朴的风俗与自然的生活也就弥散出浓浓的人情味儿,这样的人情味儿,让人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温暖。
比如,“叶三卖果子从不说价。买果子的人家也总不会亏待他”。尽管叶三卖的果子“得四时之先”,个个“都很大,都均匀,很香,很甜,很好看”,但他“从不说价”,写尽了他为人的厚道;而买家的“总不会亏待他”,则是对叶三的绝对信任。卖与买之间的背后,是沉沉的真和善。
再如,叶三五十岁了,他的两个儿子便商量着养他,不要他再走宅门卖果子。叶三“生气了”:“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叶三非但没有领儿子的这份好意,还恶语相向,可儿子却毫不介意,“连忙解释”:“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做儿子的心里不安。”最终儿子“依了”叶三,为父亲裱了季匋民送他的画,还按照当地的风俗,“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为父亲打了一口寿材。父与子之间的冲突从起因到结果,传达出的都是厚重而温暖的亲情。后来叶三死了,儿子遵照他的遗嘱,将季匋民的画装在父亲的棺材里一起埋了。儿子并没有因为季匋民的画价格飙升而动一丝的其他念想,他们只是恪守着做儿子的准则行事。父亲生前视画如命,死后让那画与之相伴,唯有如此才能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儿子对父亲的情感显示出来的大美可捧可掬。
还有,叶三知道季匋民画画离不开水果,就将“最好的水果”,“首先给季匋民送去”;叶三知道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便用“苏州片”与人换了四开的李复堂的册页,给季匋民送去。而季匋民知道叶三喜欢自己的画,便破了自己“从不当众作画”的规约,特许叶三在他旁边看着;季匋民知道叶三生活不易,便“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还体己地不题上款,“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叶三自然不会卖季匋民的画,即使是在日本人重金诱惑面前,也是决然拒绝,他真正践行了生前对季匋民的诺言:“一张也不卖!”叶三只是一个果贩,没有什么学识,但他对季匋民画的挚爱,对友人本真的情,更让人感受到一种纯粹的美。
四、艺术美
风俗美、生活美、人情美构成了小说别样的味儿,这味儿散淡而极富有诗意,给人以一种艺术美的享受。
这种艺术美一方面体现在小说特有的语言上。“除了语言,小说就不存在”,汪曾祺这一散文化小说的理念,在《鉴赏家》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写叶三家老二买布:“撕布不用剪子开口,两手的两个指头夹着,借一点巧劲,嗤——的一声,布就撕到头了。”人物的动作干净利落,表述的语言也极为精确,没有一丝的泥水,于平常中显出不平常。再如,写叶三卖果子之余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寥寥数语,趣味盎然。
另一方面还体现在小说意味深长的“留白”之处。美国著名作家海明威就小说的创作提出了冰川理论,冰山的八分之一露在水面,八分之七是在水下。作家所要做到的就是通过描写那可见的冰山的八分之一,来反映冰山的全部形貌和特质。汪曾祺也曾说:“中国画讲究‘留白’,‘计白当黑’。小说也要‘留白’不能写得太满。”比如小说中描写季匋民的画风:“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恰到好处的“空白”不但勾勒出季匋民画的风格,还给读者留下许多回味的天地。再如小说的结尾:“叶三死了。他的儿子遵照父亲的遗嘱,把季匋民的画和父亲一起装在棺材里,埋了。”平淡到了极点,也自然到了极点。埋了的是叶三和季匋民的画,留下的却是无尽的想象空间。
小说展示给读者的是一片纯美的天地,流连在这样的一片天地中,让人感知到一个个曾有的鲜活生命的存在,这样的存在充满着人生的美丽。也许这才是作者写《鉴赏家》的真正的用意。
[作者单位:江苏省南通市第一中学]
[附]
鉴赏家
汪曾祺
全县第一个大画家是季匋民,第一个鉴赏家是叶三。
立春前后,卖青萝卜。“棒打萝卜”,摔在地下就裂开了。杏子、桃子下来时卖鸡蛋大的香白杏,白得像一团雪,只嘴儿以下有一根红线的“一线红”蜜桃。再下来是樱桃,红的像珊瑚,白的像玛瑙。端午前后,批把。夏天卖瓜。七八月卖河鲜:鲜菱、鸡头、莲蓬、花下藕。卖马牙枣、卖葡萄。重阳近了,卖梨:河间府的鸭梨、莱阳的半斤酥,还有一种叫做“黄金坠子”的香气扑人个儿不大的甜梨。开过了,卖金橘,卖蒂部起脐子的福州蜜橘。入冬以后,卖栗子、卖山药(粗如小儿臂)、卖百合(大如拳)、卖碧绿生鲜的檀香橄榄。
他还卖佛手、香橼。人家买去,配架装盘,书斋清供,闻香观赏。
不少深居简出的人,是看到叶三送来的果子,才想起现在是什么节令了的。
弟兄俩都已经成了家,老大已经有一个孩子,——叶三抱孙子了。
这年是叶三五十岁整生日,一家子商量怎么给老爷子做寿。老大老二都提出爹不要走宅门卖果子了,他们养得起他。
叶三有点生气了:
“嫌我给你们丢人?两位大布店的‘先生’,有一个卖果子的老爹,不好看?”
儿子连忙解释:
“不是的。你老人家岁数大了,老在外面跑,风里雨里,水路旱路,做儿子的心里不安。”
“我跑惯了。我给这些人家送惯了果子。就为了季四太爷一个人,我也得卖果子。”
季四太爷即季匋民。他大排行是老四,城里人都称之为四太爷。
“你们也不用给我做什么寿。你们要是有孝心,把四太爷送我的画拿出去裱了,再给我打一口寿材。”这里有这样一种风俗,早早就把寿材准备下了,为的讨个吉利:添福添寿。于是就都依了他。
叶三还是卖果子。
他真是为了季匋民一个人卖果子的。他给别人家送果子是为了挣钱,他给季匋民送果子是为了爱他的画。
季匋民有一个脾气,一边画画,一边喝酒。喝酒不就菜,就水果。画两笔,凑着壶嘴喝一大口酒,左手拈一片水果,右手执笔接着画。画一张画要喝二斤花雕,吃斤半水果。
叶三搜罗到最好的水果,总是首先给季匋民送去。
季匋民每天一起来就走进他的小书房——画室。叶三不须通报,由一个小六角门进去,走过一条碎石铺成的冰花曲径,隔窗看见季匋民,就提着、捧着他的鲜果走进去。
“四太爷,批把,白沙的!”
“四太爷,东墩的西瓜,三白!——这种三白瓜有点梨花香味,别处没有!”
他给季匋民送果子,一来就是半天。他给季匋民磨墨、漂朱膘、研石青石绿、抻纸。季匋民画的时候,他站在旁边很入神地看,专心致意,连大气都不出。有时看到精彩处,就情不自禁的深深吸一口气,甚至小声地惊呼起来。凡是叶三吸气、惊呼的地方,也正是季匋民的得意之笔。季匋民从不当众作画,他画画有时是把书房门锁起来的。对叶三可例外,他很愿意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看着,他认为叶三真懂,叶三的赞赏是出于肺腑,不是假充内行,也不是谀媚。
季匋民最讨厌听人谈画。他很少到亲戚家应酬。实在不得不去的,他也是到一到,喝半盏茶就道别。因为席间必有一些假名士高谈阔论。因为季匋民是大画家,这些名士就特别爱在他面前评书论画,借以卖弄自己高雅博学。这种议论全都是道听途说,似通不通。季匋民听了,实在难受。他还知道,他如果随声答应,应付几句,某一名士就会在别的应酬场所重贩他的高论,且说:“兄弟此言,季匋民亦深为首肯。”
但是他对叶三另眼相看。
季匋民最佩服李复堂。他认为扬州八怪里李复堂功力最深,大幅小品都好,有笔有墨,也奔放,也严谨,也浑厚,也秀润,而且不装模作样,没有江湖气。有一天叶三给他送来四开李复堂的册页,使季匐民大吃一惊:这四开册页是真的!季匋民问他是多少钱买的,叶三说没花钱。他到三垛贩果子,看见一家的柜橱的玻璃里镶了四幅画,——他在四太爷这里看过不少李复堂的画,能辨认,他用四张“苏州片”跟那家换了。“苏州片”花花绿绿的,又是簇新的,那家还很高兴。
“好不好?”
“好!”
“好在哪里?”
叶三大都能一句话说出好在何处。
季匋民画了一幅紫藤,问叶三。
叶三说:“紫藤里有风。”
“唔!你怎么知道?”
“花是乱的。”
“对极了!”
季匋民提笔题了两句词:
深院悄无人,风拂紫藤花乱。
季匋民画了一张小品,老鼠上灯台。叶三说:“这是一只小老鼠。”
“何以见得?”
“老鼠把尾巴卷在灯台柱上。它很顽皮。”
“对!”
季匋民最爱画荷花。他画的都是墨荷。他佩服李复堂,但是画风和复堂不似。李画多凝重,季匋民飘逸。李画多用中锋,季匋民微用侧笔,——他写字写的是章草。李复堂有时水墨淋漓,粗头乱服,意在笔先;季匋民没有那样的恣悍,他的画是大写意,但总是笔意俱到,收拾得很干净,而且笔致疏朗,善于利用空白。他的墨荷参用了张大千,但更为舒展。他画的荷叶不勾筋,荷梗不点刺,且喜作长幅,荷梗甚长,一笔到底。
有一天,叶三送了一大把莲蓬来,季匋民一高兴,画了一幅墨荷,好些莲蓬。画完了,问叶三:“如何?”
叶三说:“四太爷,你这画不对。”
“不对?”
“‘红花莲子白花藕’。你画的是白荷花,莲蓬却这样大,莲子饱,墨色也深,这是红荷花的莲子。”
“是吗?我头一回听见!”
季匋民于是展开一张八尺生宣,画了一张红莲花,题了一首诗:
红花莲子白花藕,
果贩叶三是我师。
惭愧画家少见识,
为君破例著胭脂。
季匋民送了叶三很多画。——有时季匋民画了一张画,不满意,团掉了。叶三捡起来,过些日子送给季匋民看看,季匋民觉得也还不错,就略改改,加了题,又送给了叶三。季匋民送给叶三的画都是题了上款的。叶三也有个学名。他五行缺水,起名润生。季匋民给他起了个字,叫泽之。送给叶三的画上,常题“泽之三兄雅正”。有时径题“画与叶三”。季匋民还向他解释:以排行称呼,是古人风气,不是看不起他。
有时季匋民给叶三画了画,说:“这张不题上款吧,你可以拿去卖钱,——有上款不好卖。”
叶三说:“题不题上款都行。不过您的画我不卖。”
“不卖?”
“一张也不卖!”
他把季匋民送他的画都放在他的棺材里。
十多年过去了。
季匋民死了。叶三已经不卖果子,但是他四季八节,还四处寻觅鲜果,到季匋民坟上供一供。
季匋民死后,他的画价大增。日本有人专门收藏他的画。大家知道叶三手里有很多季匍民的画,都是精品。很多人想买叶三的藏画。叶三说:
“不卖。”
有一天有一个外地人来拜望叶三,叶三看了他的名片,这人的姓很奇怪,姓“辻”,叫“辻听涛”。一问,是日本人。辻听涛说他是专程来看他收藏的季匐民的画的。
因为是远道来的,叶三只得把画拿出来。
辻听涛非常虔诚,要了清水洗了手,焚了一炷香,还先对画轴拜了三拜,然后才展开。他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赞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