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然,巴塔耶的越界思想是有对自启蒙以来所形成的“主体原则”的批判成分在内的,但越界本身在巴塔耶的思想体系中却并不像花费、色情和至尊性等概念那么重要或具有方法论的意义,而更多的是对他所强调的人与生俱来的否定能力的一种修饰性表达。相对而言,越界在他的思想架构中并不是一个支柱性概念,而只是一个支持性概念。但之所以越界仍受人重视,是因为越界是巴塔耶在进行各种理论构建时所依赖的一个基本的工具,而且,就是把巴塔耶的整个思想体系看成一种越界的表现也并不为过。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讲,越界在巴塔耶的思想中又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一、越界的基本概念:节庆、否定、动物性
与色情一样,在巴塔耶看来,越界也是一个“历史”概念,具有延展性,它的出现与节庆(lafête)有关,而其本身也具有节日或庆典性的特征。它是对日常生活秩序和状态的一种公然的否定和拒斥,是对“禁忌”(l'interdit)的违反。他以原始社会中“国王之死”(lamortduroi)为例来对他的这个观点进行说明。据说在一些原始部落中,国王死后,往往会引发巨大的骚动,以往正常的社会秩序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大家不再遵循日常生活中的法律和禁忌,而肆意放纵自己的言行,整个社会因此陷入可怕的混乱中,人们烧杀抢掠和奸淫犯罪,似乎再也无所顾忌,而这种极端的情景与节日的狂欢非常相似。巴塔耶指出:
有时,面对死亡,面对人类的野心的失败,一种无限的绝望会成型。而似乎那些自然的疾风暴雨和骚动,重新占据了优势,通常人是以向其屈服为耻辱的。在这个意义上,国王的死容易产生恐惧和放纵的最明显的结果。至尊的性质要求,这种失败的、屈辱的情绪——它总是被死亡所引发——达到这样一种程度,似乎没有什么东西更值得对抗这种动物性的狂怒。②
在此,巴塔耶把国王之死引发的骚乱与人们对“至尊性”(lasouveraineté)的追求联系到了一起,而至尊性的本质即在于对死亡的蔑视和否定。国王是一个社会的秩序和理性的象征,其死亡往往意味着理性与秩序的崩溃,并因此使人们产生巨大的虚无感,即国王所代表的理性和秩序并非坚不可摧,而其生命也并非永恒之物,因之人们不仅不再恐惧死亡,反而向死亡展开挑战,以谋求至尊性的实现。并且,不仅仅是在国王之死或普通人的死亡的情况下会这样,人们在绝望的境遇中,如巨大的灾难面前等,以及在节庆中,都会这样表现。“但是,伴随着死亡的这种爆发决不会被这个由禁忌所人化的世界抛弃:这是节日,无疑,这也是一个时刻,人人停止劳作,随心所欲地消费产品,故意违反最神圣的法律,但是这种过分的行为认可和完善了一种建立在法则上的事物的秩序,它只是暂时地反对这个秩序。”④在节日或节庆中,人们有意违反和践踏日常生活中的秩序,这个秩序就是理性的秩序、劳动的秩序,是建立在一个同质化的社会之上的生产性法则,它平时对人进行约束,以积累财富,而只有在节日中才允许人们违反,对已积累的财富进行肆无忌惮的耗尽。
几乎所有我们称之为“较高文化”的东西都以残酷的精神化和深化为基础——这是我的命题;那个“野兽”根本就没有被杀死,它活着,它兴旺,它只是神化了。那构成悲剧的痛苦的欢乐的东西就是残酷;那种在所谓的悲剧的同情中,在根本上甚至在一切崇高到形而上学的最高和最脆弱的战栗中令人愉快地起作用的东西,只是从所掺入的残酷的成分中得到了自己的甜头。在角斗场中的罗马人,在十字架的兴奋中的基督徒,面对执行火刑的柴堆或斗牛的西班牙人,今天那些涌向悲剧的日本人……所有这些人所享受的,并且从神秘的性欲冲动狂饮的东西,是伟大的女魔的“残酷”的春药。在这里,人们当然必须抛弃陈旧而愚蠢的心理学,它只知道教关于残酷的学说,它在看着别人受苦时产生;存在着一种丰富的、过分丰富的享受,这种享受就是自找苦吃,自己使自己吃苦。⑦
尼采是用人们的非理性的疯狂行为来说明人身上的这种动物性的不可磨灭和让人恐惧的“残酷”的爆发,如罗马的角斗士的相互杀戮,在十字架上垂死挣扎却又不无兴奋的基督徒,还有西班牙的玩命的斗牛士,等等。而后者巴塔耶也不止一次提到,他的小说《眼睛的故事》中就有西班牙斗牛士亡命斗牛场的情节。但在此他则用作为人的发泄的笑与节庆的关系同动物的发泄进行了比较,以区分这两种否定中所展现的动物性的不同。因为动物在满足自己的欲望或发泄时是不会笑的,而人却会在节庆的到来之际开怀大笑。事实上,笑就是节庆的开始。巴塔耶以此指出了两者的差异。因此,巴塔耶指出:
在这里我要强调一点:节庆不仅表面上是人回归令他作呕之物,而且归根结蒂有相反的意义。我说过,人与动物的对抗是最初的、创造性的人类否定,涉及人并没有选择的自然状况及身体的依赖——节庆的中断根本不是放弃独立的一种方法,而是朝自主运动的结果,自主与人永远是一回事。⑧
因此,节庆解放的不是那种单纯的“最初的动物性”(l'animalitépremiere),而是“圣性的动物性”(l'animalitésacrée)。节庆否定的是通过禁忌和劳动所建立起来的世俗世界,这个世界否定的是那种动物性的状况,即服从于“死亡和非常盲目的需要”,而对“神性”(ledevin)的向往要求否定所有的“依赖性”,在世俗世界中这就是一种奴性——它服从于劳动和生产法则。而对此的否定,即越界,表现为一种向动物性的回归,但实际上这种动物性只是采取动物形式的“圣性”(lesacré)。
当然,这两种否定所引发的反应是不同的,巴塔耶指出了两种否定的不同特征:世俗生活对自然的否定让人平静,而越界的否定却是让人激动和狂热。越界即为这种否定,是来自“神性或圣性世界的否定”⑨(lanégationdumondedivin(ousacré)),它对人的世界的世俗性进行剧烈的否定。
二、越界与禁忌:费德尔情结与死亡
如巴塔耶所言,越界本质上是“对动物性的否定”(lanégationdel'animalité)的否定。对动物性的否定,方使人成为人,而其具体的否定手段,巴塔耶认为是禁忌。他指出,我们之所以对自然感到“厌恶”或“恐惧”(horreur),将其视为“呕吐物”,是因为我们意欲回避我们的动物性,回避我们的肉体,回避我们是有死亡的存在的事实。“我们厌恶自然的基本意义是什么?我们什么也不愿依赖,我们回避肉体的诞生地,由衷地反抗死亡的现实,普遍地怀疑肉体,也就是说,怀疑我们身上偶然的、自然的、不持久的东西,这对我们每个人来说,代表了某种活动的意义,这种活动促使我们以远离污秽、性功能和死亡的形象看待人。”⑩在这些厌恶动物性的活动中,巴塔耶认为以宗教的表现最为典型,其基本上就是通过否定人对自然条件的依赖和喜好,来指导并强化人的精神性属性,以脱离所谓的野蛮状态的。
不过,巴塔耶认为,我们固然可以否定性欲、污秽、死亡,可以坚持认为世界屈服于自己的活动,但这种否定是“虚拟”(fictive)的,它并不能真正地否定我们是动物的事实。因为我们无论如何也会有死亡,我们最终必然会腐烂,会消失,所以,我们才会发生越界行为,才会出现对动物性的回归,以求得至尊性的瞬间的体验。因此,巴塔耶指出,越界实际上就是对动物性的禁忌的否定。而这些禁忌,就是越界所欲僭越的“边界”,在越界中,其与边界的关系不仅互为表里,且相当复杂。福柯在谈论巴塔耶的越界概念时是如此描述越界和其所僭越的那条“边界”的:
所以,如要真正理解越界,则必须要知道它所欲逾越的界限在哪里,又是什么东西。这是理解越界的前提条件。对于巴塔耶来说,他的越界所要不停地穿越的那个“边界”就是各种各样的禁忌。而通过对于人类社会的禁忌产生的研究,巴塔耶将关于动物性的禁忌分为两种类型:一是对性欲及排泄的禁忌,二是对死亡的禁忌。他认为,正是这两种禁忌,才使人在否定外在的自然的同时,也否定了自己内在的自然,因而脱离了动物世界,成为世俗世界中的人。而他在探讨越界时,也就从这两个方面予以展开,即以人对这两种禁忌的否定来考察越界的类型与特点。
其次,是对于死亡禁忌的越界。巴塔耶以尸体或“腐败的尸体”(lacorruptionducadavre)对人的吸引力为例来探讨其与死亡禁忌的关系。显然,自从人脱离动物世界迈入人的社会之后,不准杀人就是一个普遍性的禁忌。而与死亡有关的各种事物也成了此一禁忌的对象,对死亡的或死去的人的尊重即是一例。而面对一个人的死亡或者面对一个人的尸体时,我们也常会产生恐惧或厌恶的情绪,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会忍不住对死亡或死人予以关切。巴塔耶以比较极端的例子,即腐烂的尸体对人的吸引力来说明这种情况。他认为,这种矛盾的现象固然有“费德尔情结”在其中起作用,但却并不是关键的因素,因为“费德尔情结”更多地作用于乱伦禁忌。而巴塔耶推测,对死人的禁忌和禁止杀人这两种禁忌其实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原始人认为死人都是谋杀致死的,而非自然发生。尸体之所以对我们有一种吸引力,并非尸体本身,而是其后所隐藏的那种杀人的事实。“倘若果真如此,我们不会对我们几乎意识不到这一点感到惊奇。我们不愿意想,我们会杀人,更不用说我们会喜欢杀人了。”(16)换句话说,巴塔耶的结论意在说明,人们想否定杀人禁忌,对其进行越界。因而尸体所产生的吸引力本身就是一种越界的表现。
三、越界的经验:焦虑、恐惧与总体性
在巴塔耶看来,无论越界是哪种类型,它在发生时往往会伴随着强烈的情感状态,那就是“焦虑”(l'angoisse)。他认为,越界本身是一种焦虑的表现,而焦虑的状态其实就是一种“花费”(ladépense)或“耗尽”(l'consumation)的状态,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对死亡的挑战来获取至尊性的实现,同时以达到对“总体性”(latotalité)的追求,把处于世俗世界的奴役中的人重新还原为享有自主性的人。这也是越界的真正的意义。在巴塔耶看来,焦虑又与“恐惧”(l'horreur)密不可分,焦虑实质上是对可能的恐惧的焦虑,而恐惧是对人身上与生俱来的动物性或不可抗拒的死亡的恐惧。当一个人面对动物性或死亡的到来时就会产生恐惧,并进而为此焦虑。
通过把越界引起的焦虑归之于耗尽,巴塔耶指出了越界的意义,那就是对他所说的总体性的追求。他认为这也是欲望的对象,或者说越界的目标。他指出,“欲望的对象是存在的宇宙或总体性”(l'objetdudésirestl'universoulatotalitédel'être)(20),而与“理智”(l'intelligence)的世界无关。理智代表着科学与抽象,是巴塔耶用来说明世俗世界的特点的一个关键词。首先,人们正是依赖理智建立了“功利性”或“有用性”(l'utilite)的世界,在其中,每个事物都要回答“它是干什么的”(àquoisert-elle)(21)的问题。比如,制造镰刀是为了收割,收割是为了食物,食物是为了劳动,劳动是为了工厂造镰刀。如此周而复始,便构成了这个理智亦即世俗的世界。而巴塔耶认为理智从事物是否“有用”来确定其存在的意义,这种抽象的本质忽略了事物的“实在的具体的总体性”(latotalitéconcrèteduréel)。其次,正是理智的这种抽象作用,使原本隶属于一个总体的事物出现了主客体的分离,出现了奴役和被奴役,出现了彼此的依赖而不再具有自身的意义。
显然,理智制造的这种分离是违背总体性的,且与人的天性相违背,所以,恢复这种总体性,或者说返回到这种总体性中,是一种必然性的要求。因为总体性恰恰是要打破这种分离:
巴塔耶在这里想说明的是,他所谓的总体性就是主客体的“融合”(fusion),也即至尊性的达成或实现,而非主客体的区分以及主体对客体(自然)的科学研究,或将客体予以对象化。在总体性中,主客体最终是以融合为目标以及为结果的。如在情人们的“拥抱”(l'étreinte)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巴塔耶指出,当自视为孤立的个人在与另一个个人拥抱时,其欲望的对象就是“存在的总体性”(latotalitédellêtre),即“宇宙”(l'univers)。只不过,此刻宇宙是以被拥抱者的形象出现的。
一句话,欲望的对象是宇宙,宇宙以她的形式出现,在拥抱中她是宇宙的镜子,我们在镜子中反射自己。在融合的最灿烂时刻,纯粹的光芒,犹如突如其来的闪电,照亮了可能性的广大原野,在这片原野上,这些各不相同的情人们在他们自愿达成的微妙境地之中,被缩小、灭绝、驯服了。(23)
在拥抱的那一刻,谁与谁拥抱已不重要,也没有拥抱和被拥抱者,两者同时抵达了那种久违的总体性。这种总体性,巴塔耶认为就是已经被否定的动物性,如今通过越界,即否定再否定,终于再次得到回归。所以,我拥抱的实际上是对方身上的动物性,这种动物性既让我激动,也让我恐惧,而我的欲望却驱使我去体验这种恐惧,这使我焦虑,当然,“享乐”(lajoie)或由此产生的至尊性也就因此不期而至了。
四、总结
【注释】
①[法]福柯:《“越界”序言》,王楠译,见《神圣与越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53页。
③GeorgesBataille,L'Histoiredel'érotisme,complètes,tome8,Paris:Gallimard,1976,p.77.
④[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4页。
⑤⑧GeorgesBataille,L'Histoiredel'érotisme,complètes,tome8,Paris:Gallimard,1976,p.78,p.79.
⑦[德]尼采:《论道德的谱系·善恶之彼岸》,谢地坤、宋祖良等译,桂林:漓江出版社,2007年,第247页。
⑨GeorgesBataille,L'Histoiredel'érotisme,complètes,tome8,Paris:Gallimard,1976,p.81.
⑩[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5页。
(11)[法]福柯:《“越界”序言》,王楠译,见《神圣与越界》,北京:宗教文化出版社,2008年,第53页。
(12)[古希腊]欧里庇得斯:《希波吕托斯》,见《古希腊悲喜剧全集》(第4卷),张竹明、王焕生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年,第535页。
(13)(14)[法]拉辛:《费得尔》,见《拉辛戏剧选》,齐放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年,第205、225页。
(15)(16)[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79、81页。
(17)(18)(19)[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83、84、85页。
(20)GeorgesBataille,L'Histoiredel'érotisme,complètes,tome8,Paris:Gallimard,1976,p.96.
(21)GeorgesBataille,L'Histoiredel'érotisme,complètes,tome8,Paris:Gallimard,1976,p.97.
(22)(23)(24)[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97、97、148页。